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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陶家翁大雨留宾 蒋震卿片言得妇 第2节

戏言偶尔作恢奇,

谁道从中遇美妻?

假女婿为真女婿,

失便宜处得便宜。

这一本话文,乃是国朝成化年间,浙江杭州府余杭县有一个人,姓蒋,名霆,表字震卿。本是儒家子弟,生来心性倜傥佻[亻+达],顽耍戏浪,不拘小节。最喜游玩山水,出去便是累月累日,不肯呆坐家中。一日,想道:“从来说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是个极好去处。此去绍兴,府隔得多少路,不去游一游?”恰好有乡里两个客商,要过江南去贸易,就便搭了伴同行。过了钱塘江,搭了西兴夜船,一夜到了绍兴府城。两客自去做买卖,他便兰亭、禹穴、蕺山、鉴湖,没处不到,游得一个心满意足。两客也做完了生意,仍旧合伴同归。

偶到诸暨村中行走。只见天色看看傍晚,一路是些青畦绿亩,不见一个人家。须臾之间,天上洒下雨点来,渐渐下得密了。三人都不带得雨具,只得慌忙向前奔走,走得一个气喘。却见村子里露出一所庄宅来。三人远望道:“好了,好了,且到那里躲一躲则个。”两步挪来一步,走到面前,却是一座双檐滴水的门坊。那两扇门,一扇关着,一扇半掩在那里。蒋震卿便上前,一手就去推门。二客道:“蒋兄惯是莽撞。借这里只躲躲雨便了,知是甚么人家。便去敲门打户?”蒋震卿最好取笑,便大声道:“何妨得!此乃是我丈人家里。”二客道:“不要胡说惹祸!”过了一会,那雨越下得大了。只见两扇门忽然大开,里头踱出一个老者来。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斜角方巾,手持盘头拄拐。方巾内竹箨冠,罩着银丝样几茎乱发;拄拐上虬须节,握着干姜般五个指头。宽袖长衣,摆出浑如鹤步;高跟深履,踱来一似龟行。想来圯上可传书,应是商山随聘出。

原来这老者姓陶,是诸暨村中一个殷实大户。为人梗直忠厚,极是好客尚义认真的人。起初傍晚,正要走出大门来,看人关闭,只听得外面说话响,晓得有人在门外躲雨,故迟了一步。却把蒋震卿取笑的说话,一一听得明白。走进去,对妈妈与合家说了,都道:“有这样放肆可恶的,不要理他!”而今见下得雨大,晓得躲雨的没去处,心下过意不去。有心要出来留他们进去,却又怪先前说这讨便宜话的人。踌躇了一回走出来,见是三个,就问道:“方才说老汉是他丈人的,是那一个?”蒋震卿见问着这话,自觉先前失言,耳根通红。二客又同声将他埋怨道:“原是不该。”老者看见光景,就晓得是他了。便对二客道:“两位不弃老拙,便请到寒舍里面盘桓一盘桓。这位郎君,依他方才所说,他是吾子辈,与宾客不同,不必进来,只在此伺候罢。”二客方欲谦逊,被他一把扯了袖子,拽进大门。刚跨进槛内,早把两扇门扑的关好了。二客只得随老者登堂,相见叙坐。各道姓名,及偶过避雨,说了一遍。那老者犹兀自气忿忿的道:“适间这位贵友,途路之中,如此轻薄无状,岂是个全身远害的君子?二公不与他相交得也罢了。”二客替他称谢道:“此兄姓蒋。少年轻肆,一时无心失言,得罪老丈,休得计较!”老者只不释然。须臾,摆下酒饭相款,竟不提起门外尚有一人。二客自己非分取扰,已出望外,况见老者认真着恼,难道好又开口周全得蒋震卿,叫他一发请了进来不成?只得由他,且管自家食用。

那蒋震卿被关在大门之外,想着适间失言,老大没趣。独自一个,栖栖在雨檐之下,黑魆魆地,靠来靠去,好生冷落。欲待一口气走了去,一来雨黑,二来单身,不敢前行,只得忍气吞声,耐了心性等着。只见那雨渐渐止了,轻云之中,有些月色上来。侧耳听着,门内人声寂静了。便道:“他们想已安寝,我却如何痴等?不如趁此微微月色,路径好辨,走了去罢!”又想一想道:“那老儿固然怪我,他们两个便直得如此撇下了我,只管自己自在不成?毕竟有安顿我处,便再等他一等。”正在踌躇不定,忽听得门内有人低低道:“且不要去。”蒋震卿心下道:“我说他们定不忘怀了我。”就应一声道:“晓得了,不去。”过了一会,又听得低低道:“有些东西拿出来,你可收恰好。”蒋震卿心下又道:“你看他两个,白白里打搅了他一餐,又拿了他的甚么东西,忒煞欺心!”却口里且答应道:“晓得了。”站住等着,只见墙上有两件东西扑搭地丢将出来。急走上前看时,却是两个被囊。提一提看,且是沉重。把手捻两捻,累累块块,像是些金银器物之类。蒋震卿恐怕有人开出来追寻,急负在背上,望前便走。走过百余步,回头看那门时,已离得略远了。站着脚再看动静。远望去,墙上两个人跳将下来,蒋震卿道:“他两个也来了。恐有人追,我只索先走,不必等他。”提起脚便走。望后边这两个,也不忙赶,只尾着他慢慢地走。蒋震卿走得少远,心下想道:“他两个赶着了,包里东西必要均分。趁他们还在后边,我且打开囊看看。总是不义之物,落得先藏起他些好的。”立住了,把包裹打开,将黄金重货,另包了一囊。把钱布之类,仍旧放在被囊里,提了又走。又望后边两个人,却还未到。原来见他住,也住,见他走,也走。黑影里远远尾着,只不相近。如此行了半夜,只是隔着一箭之路。看看天明了,那两个方才脚步走得急促,赶将上来。蒋震卿道:“正是来一路走。”走到面前,把眼一看,吃了一惊,谁知不是昨日同行的两个客人,倒是两个女子。一个头扎临清帕,身穿青绸衫,且是生得美丽。一个散挽头髻,身穿青布袄,是个丫鬟打扮。仔细看了蒋震卿一看,这一惊可也不小,急得忙闪了身子开来。蒋震卿上前,一把将美貌的女子劫住,道:“你走那里去?快快跟了我去,倒有商量,若是不从,我同到你家去出首。”女子低首无言,只得跟了他走。走到一个酒馆中,蒋生拣个僻净楼房,与他住下了。哄店家道,是夫妻烧香,买早饭吃的。店家见一男一女,又有丫鬟跟随,并无疑心,自去支持早饭上来吃。蒋震卿对女子低声问他来历。那女子道:“奴家姓陶,名幼芳,就是昨日主人翁之女。母亲王氏。奴家幼年间许嫁同郡褚家,谁想他双目失明了,我不愿嫁他。有一个表亲之子王郎,少年美貌,我心下有意于他。与他订约日久,约定今夜私奔出来,一同逃去。今日日间不见回音,将到晚时,忽听得爹进来大嚷,道是:‘门前有个人,口称这里是他丈人家里。胡言乱语,可恶!’我心里暗想:‘此必是我所约之郎到了。’急急收并资财,引这丫鬟拾翠为伴,逾墙出来。看见你在前面背囊而走,心里道:‘自然是了。’恐怕人看见,所以一路不敢相近。谁知跟到这里,却是差了。而今既已失却那人,又不好归去得,只得随着官人罢。也是出于无奈了。”蒋震卿大喜道:“此乃天缘已定,我言有验。且喜我未曾娶妻。你不要慌张,我同你家去便了。”蒋生同他吃了早饭,丫鬟也吃了,打发店钱。独讨一个船,也不等二客,一直同他随路换船,径到了余杭家里。家人来问,只说是路上礼聘来的。那女子入门,待上接下,甚是贤能,与蒋震卿十分相得。

过了一年,已生了一子。却提起父母,便凄然泪下。一日,对蒋震卿道:“我那时不肯从那瞽夫,所以做出这些冒礼勾当来。而今身已属君,可无悔恨。但只是双亲年老无靠,失我之后,在家必定忧愁。且一年有余,无从问个消息,我心里一刻不能忘。再如此思念几时,毕竟要生出病来了。我想,父母平日爱我如珠似宝,而今便是他知道了,他只以见我为喜,定然不十分嗔怪的。你可计较,怎生通得一信去?”蒋震卿想了一回道:“此间有一个教学的先生,姓阮,叫阮太始,与我相好。他专在诸暨往来,待我与他商量看。”蒋震卿就走去,把这事始末根由,一五一十对阮太始说了。阮太始道:“此老是诸暨一个极忠厚的长者,与学生也曾相会几番过的。待学生寻个便,到那里替兄委曲通知,周全其事,决不有误。”蒋震卿称谢了,来回浑家的话。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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