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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卷 通闺闼坚心灯火 闹囹圄捷报旗铃 第3节

山茶花树隔东风,

何啻云山万万重!

销金帐暖贪春梦,

人在月明风露中。

写完,走到杨老妈家,央他递去,就问失约之故。原来罗家为惜惜能事,一应家务俱托他所管。那日央杨老妈约了幼谦,不想有个姨娘到来,要他支陪自不必说,晚间送他房里同宿,一些手脚做不得了。等得这日才去,杨老妈恰好走来,递他这诗。惜惜看了道:“张郎又错怪了奴也!”对杨老妈道:“奴家因有姨娘在此房中宿,三夜不曾合眼。无半点空隙机会,非奴家失约。今姨娘已去,今夜点灯后,叫他来罢,决不误期了!”杨老妈得了消息,走来回复张幼谦说:“三日不得机会说话,准期在今夜点烛后了。”

幼谦等到其时,踱到墙外去看,果然有一条竹梯倚在墙边。幼谦喜不自禁,蹑了梯子,一步一步走上去,到得墙头上,只见山茶树枝上有个黑影,吃了一惊。却是蜚英在此等候,咳嗽一声,大家心照了。攀着树枝多挂了下去。蜚英引他到阁底下,惜惜也在了,就一同挽了手,登阁上来,灯下一看,俱觉长成得各别了。大家欢极,齐声道:“也有这日相会也!”也不顾蜚英在面前,大家搂抱定了。蜚英会意,移灯到阁外来了。于时月光入室,两人厮偎厮抱,竟到卧床上云雨起来。

一别四年,相逢半霎。回想幼时滋味,浑如梦境。欢娱当时,小阵争锋,今日全军对垒。含苞微破;大创元有余红;玉茎顿雄。骤当不无半怯,只因尔我心中爱,拼却爷娘眼后身。

云雨既散,各诉衷曲。幼谦道:“我与你欢乐,只是暂时,他日终须让别人受用。”惜惜道:“哥哥兀自不知奴心事?奴自受聘之后,常拼一死,只为未到得嫁期,且贪图与哥哥落得欢会。若他日再把此身伴别人,犬豕不如矣!直到临时便见。”两人唧唧哝哝,讲了一夜的话。将到天明,惜惜叫幼谦起来,穿衣出去。幼谦问晚间事如何,惜惜道:“我家中时常有事,未必夜夜方便。我把个暗号与你。我阁之西楼,墙外远望可见。此后楼上若点起三个灯来,便将竹梯来度你进来。若望来只是一灯,就是来不得的了,不可在外边痴等,似前番的样子,枉吃了辛苦。”如此约定而别。幼谦仍旧上山茶树,蹑竹梯而下。随后蜚英就登墙抽了竹梯起来。真个神鬼不觉。以后幼谦只去远望,但见楼西点了三个灯,就步至墙外来,只见竹梯早已安下了,即便进去欢会。如此每每四五夜,连宵行乐。若遇着不便,不过隔得夜把儿。往来一月有多。正在快畅之际,真是好事多磨,有个湖北大帅慕张忠父之名,礼聘他为书记。忠父辞了越州太守的馆,回家收拾去赴约,就要带了幼谦到彼乡试。幼谦得了这个消息,心中舍不得惜惜,甚是烦恼,却违拗不得。只得将情告知惜惜,就与哭别。惜惜拿出好些金帛来,赠他做盘缠。哭对他道:“若是幸得未嫁,还好等你归来再会。倘若你未归之前,有了日子,逼我嫁人,我只是死在阁前井中,与你再结来世姻缘。今世无及,只当永别了。”哽哽咽咽,两个哭了半夜,虽是交欢,终带惨凄,不得如常尽兴。临别,惜惜执了幼谦的手,叮咛道:“你勿忘恩情,觑个空,便只是早归来得一日也是好的。”幼谦道:“此不必吩咐,我若不为乡试,定寻个别话,推着不去了。今却有此,便须推不得,岂是我的心愿?归得便归,早见得你一日也是快活。”相抱着多时,不忍分开,各含眼泪而别。

幼谦自随父亲到湖北去,一路上触景伤心,自不必说。到了那边,正值试期。幼谦痴心自想:“若夺得魁名,或者亲事还可挽回得转,也未可料。”尽着平生才学,做了文赋,出场来就父亲说道:“掉母亲家里不下,算计要回家。”忠父道:“怎不看了榜去?”幼谦道:“揭榜不中,有何颜面?况且母亲家里孤寂,早晚悬望。此处离家须是路远,比不得越州时节,信息常通的,做儿的怎放心得下?那功名是外事,有分无分,已前定了,看那榜何用?”缠了几日,忠父方才允了,放回家来。不则一日,到了家里。原来辛家已拣定是年冬里的日子,来娶罗惜惜了,惜惜心里着急,日望幼谦到家,真是眼睛多望穿了。时时叫蜚英寻了头由,到幼谦家里打听。此日蜚英打听得幼谦已回,忙来对惜惜说了。惜惜道:“你快去约了他,今夜必要相会,原仍前番的法儿进来就是。”又写了首词,封好了,一同拿去与他看。蜚英领命,走到张家门首,正撞见了张幼谦。幼谦道:“好了,好了。我正走出来,要央杨老妈来通信,恰好你来了。”蜚英道:“我家姐姐盼官人不来,时常啼哭。日日叫我打听,今得知官人到了,登时遣我来约官人,今夜照旧竹梯上进来相会。有一个柬帖在此。”幼谦拆开来,乃是一首《卜算子》词。词云:

幸得那人归,怎便教来也?一日相思十二时,直是情难舍。本是好姻缘,又怕姻缘假。若是教随别个人,相见黄泉下。

幼谦读罢词,回他说:“晓得了。”蜚英自去。幼谦把词来珍藏过了。到得晚间,远望楼西,已有三灯明亮。急急走去墙外看,竹梯也在了。进去见了惜惜,惜惜如获珍宝,双手抱了。口里埋怨道:“亏你下得,直到这时节才归来!而今已定下日子了,我与你就是无夜不会,也只得两月多,有限的了。当与你极尽欢娱而死,无所遗恨。你少年才俊,前程未可量。奴不敢把世俗儿女态,强你同死。但日后对了新人,切勿忘我!”说罢大哭。幼谦也哭道:“死则俱死,怎说这话?我一从别去,那日不想你?所以试毕不等揭晓就回,只为不好违拗得父亲,故迟了几日。我认个不是罢了,不要怪我。蒙寄新词,我当依韵和一首,以见我的心事。”取过惜惜的纸笔,写道:

去时不由人,归怎由人也?罗带同心结到成,底事教拼舍?心是十分真,情没些儿假。若道归迟打掉篦,甘受三千下。

惜惜看了词中之意,晓得他是出于无奈,也不怨他,同到罗帏之中,极其缱绻。俗语道:“新婚不如远归。”况且晓得会期有数,又是一刻千金之价,你贪我爱,尽着心性做事,不顾死活。

如是半月,幼谦有些胆怯了,对惜惜道:“我此番无夜不来,你又早睡晚起,觉得忒胆大了些。万一有些风声,被人知觉,怎么了?”惜惜道:“我此身早晚拼是死的,且尽着快活!就败露了,也只是一死,怕他甚么?”果然,惜惜忒放泼了些。罗妈妈见他日间做事有气无力,长打呵欠,又有时早晨起来,眼睛红肿的。心里疑惑起来,道:“这丫头有些改常了,莫不做下甚么事来?”就留了心。到人静后,悄悄到女儿房前察听动静。只听得女儿在阁上,低低微微与人说话。罗妈妈道:“可不作怪!这早晚,难道还与蜚英这丫头讲甚么话不成?就讲话,何消如此轻的,听不出落句来?”再仔细听了一回,又听得阁底下房里打鼾响,一发惊异道:“上边有人讲话,下边又有人睡下,可不是三个人了?睡的若是蜚英丫头,女儿却与那个说话?这事必然跷蹊。”急走去对老儿说了这些缘故。罗仁卿大惊道:“吉期近了,不要做将出来!”对妈妈道:“不必迟疑,竟闯上阁去一看,好歹立见。那阁上没处去的。”妈妈去叫起两个养娘,拿了两灯火,同妈妈前走,仁卿执着杆棒押后,一径到女儿房前来。见房门关得紧紧的,妈妈出声叫:“蜚英丫头!”蜚英还睡着不应,阁上先听见了。惜惜道:“娘来叫,必有甚家事。”幼谦慌张起来。惜惜道:“你不要慌,悄悄住着,待我迎将下去。夜晚间他不走起来的。”忙起来穿了衣服,一面走下楼来。张幼谦有些心虚,怕不尴尬,也把衣服穿起。却是没个走路,只得将就闪在暗处静听。惜惜只认做母亲一个来问甚么话的,道是迎住就罢了,岂知一开了门,两灯火照得通红,连父亲也在。吃了一惊,正说不及话出来。只见母亲抓了养娘手里的火,父亲带着杆棒,望阁上直奔。惜惜见不是头,情知事发。便走向阁外来,望井里要跳。一个养娘见他走急,带了火来照。一个养姐是空手的,见他做势,连忙抱住,道:“为何如此?”便喊道:“姐姐在此投井!”蜚英惊醒,走起来看,只见姐姐正在那里苦挣,两个养娘尽力拖住。蜚英走去,伏在井栏上了,口里哼道:“姐姐,使不得!”不说下边鸟乱,且说罗仁卿夫妻,走到阁上暗处,搜出一个人来。仁卿举起杆棒,正待要打,妈妈将灯上前一照,仁卿却认得,是张忠父的儿子幼谦。且歇了手,骂道:“小畜生!贼禽兽!你是我通家子侄,怎干出这等没道理的勾当来,玷辱我家?”幼谦只得跪下,道:“望伯伯恕小侄之罪,听小侄告诉。小侄自小与令爱,只为同日同窗,心中相契。前年曾着人相求为婚,伯伯口许道:‘等登第方可。’小侄为此,发奋读书,指望完成好事。岂知宅上忽然另许了人家,故此令爱不忿,相招私合。原约同死同生,今日事已败露,令爱必死,小侄不愿独生,凭伯伯打死罢!”仁卿道:“前日此话固有,你几时又曾登第了来?却怪我家另许人!你如此无行的禽兽,料也无功名之分。你罪非轻,自有官法,我也不私下打你!”一把扭住。妈妈听见阁前嚷得慌,也恐怕女儿短见,忙忙催下了阁。仁卿拖幼谦到外边学屋,把条索子捆住,关好在书房里。叫家人看守着他,只等天明送官。自家复身进来。看女儿时,只见攧得头鬅发乱。妈妈与养娘们还搅做了一团,在那里嚷。仁卿怒道:“这样不成器的,等他死了罢!拦他何用?”举起杆棒要打。却得妈妈与养娘们搀的搀,驮的驮,拥上阁去了,剩得仁卿一个在底下。抬头一看,只见蜚英还在井栏边。仁卿一肚子恼怒,正无发泄处,一手揪住头发,拖将过来便打,道:“多是你做了牵头,牵出事来的!还不实说,是怎么样起头的?”蜚英起初还推一向在阁下睡,不知就里。被打不过,只得把来踪去迹,细细招了。又说道:“姐姐与张官人时常哭泣,只求同死的。”仁卿见说了这话,喝退了蜚英,心里也有些懊悔,道:“前日便许了他,不见得如此。而今却有辛家在那里,其事难处,不得不经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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