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卷 乔兑换胡子宣淫 显报施卧师入定
词云: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 君看项籍并刘季,一怒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这首词是昔贤所作,说着人生世上,“色”字最为要紧。随你英雄豪杰,杀人不眨眼的铁汉子,见了油头粉面,一个袋血的皮囊,就弄软了三分。假如楚霸王、汉高祖,分争天下,何等英雄!一个临死不忘虞姬,一个酒后不忍戚夫人,仍旧做出许多缠绵景状出来。何况以下之人,风流少年,有情有趣的,牵着个“色”字,怎得不荡了三魂,走了七魄?却是这一件事,关着阴德极重,那不肯淫人妻女、保全人家节操的人,阴受厚报,有发了高魁的,有享了大禄的,有生了贵子的,往往见于史传,自不消说。至于贪淫纵欲,使心用腹,污秽人家女眷,没有一个不减算夺禄,或是妻女见报,阴中再不饶过的。
且说宋淳熙末年间,舒州有个秀才刘尧举,表字唐卿,随着父亲在平江做官,是年正当秋荐,就依随任之便,雇了一只船往秀州赴试。开了船,唐卿举目向梢头一看,见了那持揖的,吃了一惊。原来是十六七岁一个美貌女子,鬓鬟亸媚,眉眼含娇。虽只是荆布淡妆,种种绰约之态,殊异寻常。女子当梢而立,俨然如海棠一枝,斜映水面。唐卿观之不足,看之有余,不觉心动。在舟中密密体察光景,晓得是船家之女。称叹道:“从来说‘老蚌出明珠’,果有此事!”欲待调他一二句话,碍着他的父亲同在梢头行船,恐怕识破。装做老成,不敢把眼正觑梢上。却时时偷看他一眼,越看越媚,情不能禁。心生一计,只说舟重行迟,赶路不上,要船家上去帮扯纤。原来这只船上老儿为船主,一子一女相帮。是日,儿子三官保先在岸上扯纤,唐卿定要强他老儿上去了,止是女儿在那里当梢。唐卿一人在舱中,旬意好做光了,未免先寻些闲话试问他。他十句里边,也回答着一两句,韵致动人。唐卿趁着他说话,就把眼色丢他。他有时含羞敛避,有时正颜拒却。及至唐卿看了别处,不来兜搭了,却又说句把冷话。背地里忍笑,偷眼斜盼着唐卿。正是明中装样,暗地撩人,一发叫人当不得,要神魂飞荡了。唐卿思量,要大大撩拨他一撩拨。开了箱子,取出一条白罗帕子来。将一个胡桃系着,绾上一个同心结,抛到女子面前。女子本等看见了,故意假做不知,呆着脸,只自当橹。唐卿恐怕女子真个不觉,被人看见,频频把眼送意,把手指着,要他收取。女子只是大剌剌的在那里,竟像个不会意的。看看船家收了纤,将要下船,唐卿一发着急了,指手画脚,见他只是不动,没个是处,倒懊悔无及,恨不得伸出一只长手,仍旧取了过来。船家下得舱来,唐卿面挣得通红,冷汗直淋,好生置身无地。只见那女儿不慌不忙,轻轻把脚伸去帕子边,将鞋尖勾将过来,遮在裙底下了。慢慢低身,倒去拾在袖中。腆着脸,对着水外只是笑。唐卿被他急坏,却又见他正到利害头上,如此做作,遮掩过了。心里私下感他,越觉得风情着人。自此两下多有意了。明日复依昨说,赶那船家上去,两人扯纤。唐卿便老着面皮,谢女子道:“昨日感卿包容,不然,小生面目难施了。”女子笑道:“胆大的人,原来恁地虚怯么?”唐卿道:“卿家如此国色,如此慧巧,宜配佳偶,方为厮称。今文鹓彩凤,误堕鸡栖中,岂不可惜?”女子道:“君言差矣。红颜薄命,自古如此,岂独妾一人?此皆分定之事,敢生嗟怨!”唐卿一发伏其贤达。自此语话投机。一在舱中,一在梢上,相隔不多几尺路,眉来眼去,两情甚浓。却是船家虽在岸上,回转头来,就看得船上见的。只好话说往来,做不得一些手脚,干热罢了。
到了秀州,唐卿更不寻店家,就在船上作寓。入试时,唐卿心里放这女子不下,题目到手,一挥而就。出院甚早。急奔至船上。只见船家父子两人,趁着舱里无人,身子闲着,叫女儿看好了船,进城买货物去了。唐卿见女儿独在船上,喜从天降。急急跳下船来,问女子道:“你父亲兄弟那里去了?”女子道:“进城去了。”唐卿道:“有烦娘子,移船到静处一话何如?”说罢,便去解缆。女子会意,即忙当橹,把船移在一个无人往来的所在。唐卿便跳在梢上来,搂着女子道:“我方壮年,未曾娶妻。倘蒙不弃,当与子缔百年之好。”女子推逊道:“陋质贫姿,得配君子,固所愿也。但枯藤野蔓,岂敢仰托乔松?君子自是青云之器,他日宁肯复顾微贱?妾不敢承,请自尊重。”唐卿见他说出正经话来,一发怜爱,欲心如火。恐怕强他不得,发起急来,拍着女子背道:“怎么说那较量的话!我两日来,被你牵得我神魂飞越,不能自禁。恨没个机会,得与你相近,一快私情。今日天与其便,只吾两人在此。正好恣意欢乐,遂平生之愿。你却如此坚拒,再没有个想头了。男子汉不得如愿,要那性命何用?你昨者为我隐藏罗帕,感恩非浅;今既无缘,我当一死以报。”说罢,望着河里便跳。女子急牵住他衣裾,道:“不要慌,且再商量。”唐卿转身来抱住道:“还商量甚么!”抱至舱里来,同就枕席。乐事出于望外,真个如获珍宝。事毕,女子起身来,自掠了乱发,就与唐卿整了衣,说道:“辱君俯爱,冒耻仰承。虽然一霎之情,义坚金石。他日勿使剩蕊残葩,空随流水。”唐卿道:“承子雅爱,敢负心盟?目今揭晓在即,倘得寸进,必当以礼娶子,贮于金屋。”两人千恩万爱,欢笑了一回。女子道:“恐怕父亲城里出来。”原移船到旧处住了。唐卿假意上岸,等船家归了,方才下船,竟无人知览此事。谁想: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唐卿父亲在平江任上,悬望儿子赴试消息。忽一日,晚间得一梦。梦见两个穿黄衣的人,手持一张纸,突然来报,道:“天门放榜,郎君已得首荐。”旁边走过一人,急掣了这张纸去,道:“刘尧举近日作了欺心事,已压了一科了。”父亲吃一惊,觉来乃是一梦。思量来得古怪,不知儿子做甚么事。想了此言,未必成名了。果然秀州揭晓,唐卿不得与荐。原来场中考官道是唐卿文卷好,要把他做头名。有一个考官另看中了一卷,要把唐卿做第二。那个考官不肯,道:“若要做第二,宁可不中,留在下科,不怕不是头名,不可中坏了他。”忍着气,把他黜落了。唐卿在船等候,只见纷纷嚷乱,各自分头去报喜。唐卿船里静悄悄,鬼也没个走将来,晓得没帐,只是叹气。连那梢上女子,也道是失望了,暗暗泪下。唐卿只得看无人处,把好言安慰他,就用他的船转了,到家见过父母。父亲把梦里话来问他道:“我梦如此,早知你不得中。只是你曾做了甚欺心事来?”唐卿口里赖道:“并不曾做甚事。”却是老大心惊,道:“难道有这样话?”似信不信。及到后边,得知场里这番光景,才晓得不该得荐,却为阴德上损了,迟了功名。心里有些懊悔,却还念那女子不置。到第二科,唐卿果然领了首荐,感念女子旧约,遍令寻访,竟无下落,不知流泛在那里去了。后来唐卿虽得及第,终身以此为恨。看官,你看刘唐卿只为此一着之错,罚他蹉跎了一科,后边又不得团圆。盖因不是他姻缘,所以阴骘越重了。奉劝世上的人,切不可轻举妄动,淫乱人家妇女。古人说得好:
我不淫人妻女,
妻女定不淫人。
我若淫人妻女,
妻女也要淫人。
而今听小子说一个淫人妻女,妻女淫人,辗转果报的话。元朝沔州原上里有个大家子,姓铁,名镕,先祖为绣衣御史。娶妻狄氏,姿容美艳,名冠一城。那汉、沔风俗,女子好游。贵宅大户,争把美色相夸。一家娶得个美妇,只恐怕别人不知道,倒要各处去卖弄张扬,出外游耍,与人看见。每每花朝月夕,士女喧阗,稠人广众,挨肩擦背,目挑心招,恬然不以为意。临晚归家,途间一一品题,某家第一,某家第二。说着好的,喧哗谑浪,彼此称羡,也不管他丈夫听得不听得。就是丈夫听得了,也道是别人赞他妻美,心中暗自得意。便有两句取笑了他,总是不在心上的。到了至元、至正年间,此风益甚。铁生既娶了美妻,巴不得领了他各处去摇摆。每到之处,见了的无不啧啧称赏。那与铁生相识的,调笑他,夸美他,自不必说。只是那些不曾识面的,一见了狄氏,问知是铁生妻子,便来桠相知,把言语来撩拨,酒食来撺哄,道他是有缘之人,有福之人,大家来奉承他。所以铁生出门,不消带得本钱在身边,自有这一班人扳他去吃酒吃肉,常得醉饱而归。满城内外人,没一个不认得他,没一个不怀一点不良之心,打点勾搭他妻子。只是铁生是个大户人家,又且做人有些性气刚狠,没个因由,不敢轻惹得他。只好干咽唾沫,眼里口里讨些便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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