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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卷 张员外义抚螟蛉子 包龙图智赚合同文 第3节

次日侵晨,李社长写了状词,同女婿到开封府来。等了一会,龙图已升堂了。但见:

冬冬衙鼓响,公吏两边排。

阎王生死殿,东岳吓魂台。

李社长和刘安住当堂叫屈。包龙图接了状词看毕,先叫李社长上去,问了情由。李社长从头说了。包龙图道:“莫非是你包揽官司,唆教他的?”李社长道:“他是小人的女婿,文书上元有小人花押。怜他幼稚含冤,故此与他申诉。怎敢欺得青天爷爷?”包龙图道:“你曾认得女婿么?”李社长道:“他自三岁离乡,今日方归,不曾认得。”包龙图道:“既不认得,又失了合同文书,你如何信得他是真?”李社长道:“这文书除了刘家兄弟和小人,并无一人看见。他如今从前至后背来,不差一字,岂不是个老大的证见?”包龙图又唤刘安住起来,问其情由。安住也一一说了。又验了他的伤,问道:“莫非你果不是刘家之子,借此来行拐骗的么?”安住道:“老爷,天下事是假难真,如何做得这没影的事体?况且小人的义父张秉彝广有田宅,也勾小人一生受用了。小人原说过,情愿不分伯父的家私,只要把父母的骨殖葬在祖坟,便仍到潞州义父处去居住。望爷爷青天详察。”包龙图见他两人说得有理,就批准了状词,随即拘唤刘天祥夫妇同来。包龙图叫刘天祥上前,问道:“你是个一家之主,如何没些主意,全听妻言?你且说,那小厮果是你侄儿不是?”天祥道:“爷爷,小人自来不曾认得侄儿,全凭着合同为证。如今这小厮抵死说是有的,妻子又抵死说没有,小人又没有背后眼睛,为此委决不下。”包龙图又叫杨氏起来,再三盘问,只是推说不曾看见。包龙图就对安住道:“你伯父伯娘如此无情,我如今听凭你,着实打他,且消你这口怨气。”安住恻然下泪道:“这个使不得!我父亲尚是他的兄弟,岂有侄儿打伯父之理?小人本为认亲葬父,行孝而来,又非是争财竞产。若是要小人做此逆伦之事,至死不敢。”包龙图听了这一遍说话,心下已有几分明白。有诗为证:

包老神明称绝伦,

就中曲直岂难分?

当堂不肯施刑罚,

亲者原来只是亲。

当下又问了杨氏几句。假意道:“那小厮果是个拐骗的,情理难容。你夫妻们和李某且各回家去,把这厮下在牢中,改日严刑审问。”刘天祥等三人叩头而出,安住自到狱中去了。杨氏暗暗地欢喜,李社长和安住俱各怀着鬼胎,疑心道:“包爷向称神明,如何今日到把原告监禁?”

却说包龙图密地吩咐牢子每,不许难为刘安住。又吩咐衙门中人张扬出去,只说安住破伤风发,不久待死。又着人往潞州取将张秉彝来。不则一日,张秉彝到了。包龙图问了他备细,心下大明。就叫他牢门首见了安住,用好言安慰他。次日,签了听审的牌,又密嘱付牢子每临审时如此如此。随即将一行人拘到。包龙图叫张秉彝与杨氏对辩。杨氏只是硬争,不肯放松一句。包龙图便叫监中取出刘安往来。只见牢子回说道:“病重垂死,行动不得。”当下李社长见了张秉彝,问明缘故不差,又忿气与杨氏争辩了一会。又见牢子们来报道:“刘安住病重死了。”那杨氏不知利害,听见说是死了,便道:“真死了却谢天地,倒免了我家一累。”包爷吩咐道:“刘安住得何病而死?快叫仵作人相视了回话。”仵作人相了,回说:“相得死尸,约年十八岁。太阳穴为他物所伤致死,四周有青紫痕可验。”包龙图道:“如今却怎么处?倒弄做个人命事,一发重大了。兀那杨氏!那小厮是你甚么人?可与你关甚亲么?”杨氏道:“爷爷,其实不关甚亲。”包爷道:“若是关亲时节,你是大,他是小,纵然打伤身死,不过是误杀子孙,不致偿命,只罚些铜纳赎。既是不关亲,你岂不闻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是各白世人,你不认他罢了,拿甚么器仗打破他头,做了破伤风身死。律上说:‘殴打平人因而致死者抵命。’左右,可将枷来,枷了这婆子,下在死囚牢里。交秋处决,偿这小厮的命。”只见两边如狼似虎的公人,暴雷也似答应一声,就抬过一面枷来。唬得杨氏面如土色,只得喊道:“爷爷,他是小妇人的侄儿。”包龙图道:“既是你侄儿,有何凭据?”杨氏道:“现有合同文书为证。”当下身边摸出文书,递与包公看了。正是:

本说的丁一卯二,

生扭做差三错四。

略用些小小机关,

早赚出合同文字。

包龙图看毕,又对杨氏道:“刘安住既是你的侄儿,我如今着人抬他的尸首出来。你须领去埋葬,不可推却。”杨氏道:“小妇人情愿殡葬侄儿。”包龙图便叫监中取出刘安往来,对他说道:“刘安住,早被我赚出合同文字来也。”安住叩头谢道:“若非青天老爷,真是屈杀小人。”杨氏抬头看时,只见容颜如旧,连打破的头都好了。满面羞惭,无言抵对。包龙图遂提笔判曰:

刘安住行孝,张秉彝施仁,都是罕有,俱各旌表门闾。李社长着女夫择日成婚。其刘天瑞夫妻骨殖,准葬祖茔之侧。刘天祥朦胧不明,念其年老,免罪。妻杨氏,本当重罪,罚铜准赎。杨氏赘婿,原非刘门瓜葛,即时逐出,不得侵占家私。

判毕,发放一干人犯,各自还家。众人叩头而出。

张员外写了通家名帖,拜了刘天祥、李社长,先回潞州去了。刘天祥到家,将杨氏埋怨一场。就同侄儿将兄弟骨殖埋在祖茔已毕。李社长择个吉日,赘女婿过门成婚。一月之后,夫妻两口,同到潞州拜了张员外和郭氏。已后刘安住出仕贵显。刘天祥、张员外俱各无嗣,两姓的家私,都是刘安住一人承当。可见荣枯分定,不可强求。况且骨肉之间,如此昧己瞒心,最伤元气。所以宣这个话本,奉戒世人,切不可为着区区财产,伤了天性之恩。有诗为证:

螟蛉义父犹施德,

骨肉天亲反弄奸。

日后方知前数定,

何如休要用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