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卷 诉穷汉暂掌别人钱 看财奴刁买冤家主 第3节
陈德甫先进去见了贾员外。员外问道:“一向所托寻孩子的,怎么了?”陈德甫道:“员外,且喜有一个小的了。”员外道:“在那里?”陈德甫道:“现在门首。”员外道:“是个甚么人的?”陈德甫道:“是个穷秀才。”员外道:“秀才倒好,可惜是穷的。”陈德甫道:“员外说得好笑,那有富的来卖儿女?”员外道:“叫他进来,我看看。”陈德甫出来,与周秀才说了,领他同儿子进去。秀才先与员外叙了礼,然后叫儿子过来与他看。员外看了一看,见他生得青头白脸,心上喜欢,道:“果然好个孩子!”就问了周秀才姓名。转对陈德甫道:“我要他这个小的,须要他立纸文书。”陈德甫道:“员外要怎么样写?”员外道:“无过写道:‘立文书人某人,因口食不敷,情原将自己亲儿某,过继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陈德甫道:“只叫员外勾了,又要那‘财主’两字做甚?”员外道:“我不是财主,难道叫穷汉?”陈德甫晓得是有钱的心性,只顺着道:“是,是。只依着写财主罢。”员外道:“还有一件要紧,后面须写道:‘立约之后,两边不许翻悔。若有翻悔之人,罚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用。’”陈德甫大笑道:“这等,那正钱可是多少?”员外道:“你莫管我,只依我写着。他要得我多少?我财主家心性,指甲里弹出来的,可也吃不了。”陈德甫把这话一一与周秀才说了。周秀才只得依着口里念的写去,写到“罚一千贯”,周秀才停了笔道:“这等,我正钱可是多少?”陈德甫道:“知他是多少?我恰才也是这等说,他道,我是个臣富的财主,他要的多少?他指甲里弹出来的,着你吃不了哩。”周秀才也道:“说得是。”依他写了,却把正经的卖价竟不曾填得明白。他与陈德甫也多是迂儒,不晓得这些圈套,只道口里说得好听,料必不轻的。岂知做财主的专一苦克算人,讨着小便宜。口里便甜如蜜,也听不得的。当下周秀才写了文书,陈德甫递与员外收了。员外就领了进去,与妈妈看了,妈妈也喜欢。此时长寿已有七岁,心里晓得了。员外教他道:“此后有人问你姓甚么,你便道‘我姓贾’。”长寿道:“我自姓周。”那贾妈妈道:“好儿子,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有人问你姓,只说姓贾。”长寿道:“便做大红袍与我穿,我也只是姓周。”员外心里不快,竟不来打发周秀才。秀才催促陈德甫,德甫转催员外。员外道:“他把儿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罢了。”陈德甫道:“他怎么肯去?还不曾与他恩养钱哩!”员外就起个赖皮心,只做不省得,道:“甚么恩养钱?随他与我些罢。”陈德甫道:“这个员外休耍人!他为无钱,才卖这个小的,怎个倒要他恩养钱?”员外道:“他因为无饭养活儿子,才过继与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饭,我不问他要恩养钱,他倒问我要恩养钱?”陈德甫道:“他辛辛苦苦养这小的,与了员外为儿,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回家做盘缠,怎这等耍他?”员外道:“立过文书,不怕他不肯了。他若有说话,便是翻悔之人,教他罚一千贯还我,领了这儿子去。”陈德甫道:“员外怎如此斗人耍!你只是与他些恩养钱去,是正理。”员外道:“陈德甫,看你面上,与他一贯钞。”陈德甫道:“这等一个孩儿,与他一贯钞忒少。”员外道:“一贯钞,许多宝字哩!我富人使一贯钞,似挑着一条筋。你是穷人,怎倒看得这样容易?你且与他去,他是读书人,见儿子落了好处,敢不要钱也不见得。”陈德甫道:“那有这事?不要钱,不卖儿子了。”再三说不听,只得拿了一贯钞与周秀才。秀才正走在门外与浑家说话,安慰他道:“且喜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文书,这事多分可成。长寿儿也落了好地。”浑家正要问道:“讲到多少钱钞?”只见陈德甫拿得一贯出来。浑家道:“我几杯儿水洗的孩儿偌大!怎生只与我贯钞?便买个泥娃娃也买不得!”陈德甫把这话又进去与员外说。员外道:“那泥娃娃须不会吃饭。常言道‘有钱不买张口货’,因他养活不过,才卖与人,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还要我钱?既是陈德甫再三说,我再添他一贯,如今再不添了。他若不肯,白纸上写着黑字,教他拿一千贯来,领了孩子去。”陈德甫道:“他有得这一千贯时,倒不卖儿子了。”员外发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却没有。”陈德甫叹口气道:“是我领来的不是了。员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两贯钱就住?我中间做人也难。也是我在门下多年,今日得过继儿子,是个美事。做我不着,成全他两家罢。”就对员外道:“在我馆钱内支两贯,凑成四贯,打发那秀才罢。”员外道:“大家两贯,孩子是谁的?”陈德甫道:“孩子是员外的。”员外笑逐颜开道:“你出了一半钞,孩子还是我的,这等,你是个好人!”依他又支了两贯钞,帐簿上要他亲笔注明白了。共成四贯,拿出来与周秀才,道:“这员外是这样悭吝苦克的,出了两贯,再不肯添了。小生只得自支两月的馆钱,凑成四贯,送与先生。先生,你只要儿子落了好处,不要计论多少罢!”周秀才道:“甚道理!倒难为着先生。”陈德甫道:“只要久后记得我陈德甫。”周秀才道:“贾员外则是两贯,先生替他出了一半。这倒是先生赍发了小生,这恩德怎敢有忘?唤孩儿出来,叮嘱他两句,我每去罢。”陈德甫叫出长寿来,三个抱头哭个不住。吩咐道:“爹娘无奈,卖了你。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饥寒冻馁,只要晓得些人事,敢这家不亏你。我们得便来看你就是。”小孩子不舍得爹娘,吊住了只是哭。陈德甫只得去买些果子来哄住了他,骗了进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
那贾员外过继了个儿子,又且放着刁勒买的,不费大钱,自得其乐,就叫他做了贾长寿。晓得他已有知觉,不许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旧话,也不许他周秀才通消息往来。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岂知暗地移花接木,已自双手把人家交还他。那长寿大来,也看看把小时的事忘怀了,只认贾员外是自己的父亲。可又作怪,他父亲一文不使,半文不用,他却心性阔大,看那钱钞便是土块般相似。人道是他有钱,多顺口叫他为“钱舍”。那时妈妈亡故,贾员外得病不起,长寿要到东岳烧香,保佑父亲。与父亲讨得一贯钞,他便背地与家童兴儿开了库,带了好些金银宝钞去了。到得庙上来,此时正是三月二十七日。明日是东岳圣帝诞辰。那庙上的人好不来的多。天色已晚,拣着廊下一个干净处所歇息。可先有一对儿老夫妻在那里。但见:
仪容黄瘦,衣服单寒。男人头上儒巾,大半是尘埃堆积;女子脚跟罗袜,两边泥土粘连。定然终日道途间,不似安居闺阁内。
你道这两个是甚人?原来正是卖儿子的周荣祖秀才夫妻两个。只因儿子卖了,家事已空,又往各处投人不着,流落在他方十来年,乞化回家。思量要来贾家探取儿子消息。路经泰安州,恰遇圣帝生日,晓得有人要写疏头,思量赚他几文,来央庙官。庙官此时也用得他着,留他在这廊下的。因他也是个穷秀才,庙官好意,拣这搭干净地与他,岂知贾长寿见这带地好,叫兴儿赶他开去。兴儿狐假虎威,喝道:“穷弟子,快走开去,让我们!”周秀才道:“你们是什么人?”兴儿就打他一下,道:“钱舍也不认得?问是什么人?”周秀才道:“我须是问了庙官,在这里住的。什么钱舍来赶得我?”长寿见他不肯让,喝教打他。兴儿正在厮扭,周秀才大喊。惊动了庙官,走来道:“甚么人如此无礼?”兴儿道:“贾家钱舍要这搭儿安歇。”庙官道:“家有家主,庙有庙主,是我留在这里的秀才,你如何用强,夺他的宿处?”兴儿道:“俺家钱舍有的是钱,与你一贯钱,借这埚儿田地歇息。”庙官见有了钱,就改了口,道:“我便叫他让你罢。”劝他两个另换个所在。周秀才好生不伏气,没奈他何,只依了。明日烧香罢,各自散去。长寿到得家里,贾员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员外,掌把了偌大家私。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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