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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卷 华阴道独逢异客 江陵郡三拆仙书 第2节

张公吃酒,李公却醉。

命若该时,一字不费。

这多是该中的话了。若是不该中,也会千奇万怪起来。有一个不该中,鬼神反来耍他的。万历癸未年,有个举人管九皋,赴会试。场前梦见神人传示七个题目,醒来个个记得,第二日寻坊间文,拣好的熟记了。入场七题皆合,喜不自胜。信笔将所熟文字写完,不劳思索。自道是得了神助,心中无疑。谁知是年主考厌薄时文,尽搜括坊间同题文字,入内磨对,有试卷相同的,便涂坏了。管君为此竟不得中,只得选了官去。若非先梦七题,自家出手去做,还未见得不好。这不是鬼神明明耍他?

梦是先机,番成悔气。

鬼善揶揄,直同儿戏。

有一个不该中强中了,鬼神来摆布他的。浙江山阴士人诸葛一鸣,在本处山中发愤读书,不回过岁。隆庆庚午年元旦,未晓,起身梳洗,将往神祠中祷祈。途间遇一群人,喝道而来。心里疑道:“山中安得有此?”伫立在旁细看,只见鼓吹前导,马上簇拥着一件东西。落后贵人到,乃一金甲神也。一鸣明知是阴间神道,迎上前来。拜问道:“尊神前驱所迎何物?”神道:“今科举子榜。”一鸣道:“小生某人,正是秀才,榜上有名否?”神道:“没有。君名在下科榜上。”一鸣道:“小生家贫,等不得。尊神可移早一科否?”神道:“事甚难。然与君相遇,亦有缘,试为君图之。若得中,须多焚楮钱,我要去使用才安稳。不然,我亦有罪犯。”一鸣许诺。及后边榜发,一鸣名在末行,上有丹印。缘是数已填满,一个教官将着一鸣卷竭力来荐,至见诸声色。主者不得已,割去榜末一名,将一鸣填补。此是鬼神在暗中作用。一鸣得中甚喜,匆匆忘了烧楮钱。赴宴归寓,见一鬼披发,在马前哭道:“我为你受祸了。”一鸣认看,正是先前金甲神。甚不过意,道:“不知还可焚钱相救否?”鬼道:“事已迟了,还可相助。”一鸣买些楮钱烧了。及到会试,鬼复来道:“我能助公登第,预报七题。”一鸣打点了进去,果然不差。一鸣大喜。到第二场,将到进去了,鬼才来报题。一鸣道:“来不及了。”鬼道:“将文字放在头巾内带了进去,我遮护你便了。”一鸣依了他。到得监试面前,不消搜得,巾中文早已坠下。算个怀挟作弊,当时打了枷号示众,前程削夺。此乃鬼来报前怨,作弄他的。可见命未该中,只早一科也是强不得的。

躁于求售,并丧厥有。

人耶鬼耶?各任其咎。

看官,只看小子说这几端,可见功名定数,毫不可强。所以道:

窗下莫言命,场中不论文。

世间人总在这定数内,被他哄得昏头昏脑的。小子而今说一段指破功名定数的故事来,完这回正话。

唐时有个江陵副使李君。他少年未第时,自洛阳赴长安进士举,经过华阴道中,下店歇宿。只见先有一个白衣人在店。虽然浑身布素,却是骨秀神清,丰格出众。店中人甚多,也不把他放在心上。李君是个聪明有才思的人,便瞧科在眼里道:“此人决然非凡。”就把坐来移近了,把两句话来请问他,只见谈吐如流,百叩百应。李君愈加敬重,与他围炉同饮,款洽倍常。明日一路同行,至昭应。李君道:“小弟慕足下尘外高踪,意欲结为兄弟。倘蒙不弃,伏乞见教姓名年岁,以便称呼。”白衣人道:“我无姓名,亦无年岁。你以兄称我,以兄礼事我可也。”李君依言,当下结拜为兄。至晚,对李君道:“我隐居西岳,偶出游行,甚荷郎君相厚之意。我有事故,明旦先要往城,不得奉陪如何?”李君道:“邂逅幸与高贤结契,今遽相别,不识有甚言语指教小弟否?”白衣人道:“郎君莫不要知后来事否?”李君再拜,恳请道:“若得预知后来事,足可趋避,省得在黑暗中行,不胜至愿。”白衣人道:“仙机不可泄漏,吾当缄封三书与郎君,日后自有应验。”李君道:“所以奉恳,专贵在先知后事。若直待事后有验,要晓得他怎的?”白衣人道:“不如此说。凡人功名富贵,虽自有定数,但吾能前知,便可为郎君指引。若到其间开他,自身用处,可以周全郎君富贵。”李君见说,欣然请教。白衣人乃取纸笔,在月下不知写些甚么,折做三个柬,外用三个封封了。拿来交与李君,道:“此三封,郎君一生要紧事体在内。封有次第,内中有秘语,直到至急时,方可依次而开。开后自有应验。依着做去,当得便宜。若无急事,漫自开他,一毫无益的。切记!切记!”李君再拜领受,珍藏箧中。次日各相别去。

李君到了长安,应过进士举,不得中第。李君父亲在时,是松滋令,家事颇饶。只因带了宦囊到京营求升迁,病死客邸,宦囊一空。李君痛父沦丧,门户萧条,意欲中第才归,重整门阀。家中多带盘缠,拼住京师,不中不休。自恃才高,道是举手可得,如拾芥之易。怎知命运不对,连应过五六举,只是下第,盘缠多用尽了。欲待归去,无有路费。欲待住下以俟再举,没了赁房之资,求容足之地也无。左难右难,没个是处。正在焦急头上,猛然想道:“仙兄有书,吩咐道有急方开。今日已是穷极无聊,此不为急,还要急到那里去?不免开他头一封,看是如何。然是仙书,不可造次。”是夜沐浴斋素。到第二日清旦,焚香一炉,再拜祷告道:“弟子只因穷困,敢开仙兄第一封书,只望明指迷途则个。”告罢,拆开外封,里面又有一小封。面上写着道:

某年月日,以困迫无资用,开第一封。

李君大惊道:“真神仙也!如何就晓得今日目前光景?且开封的月日,俱不差一毫。可见正该开的,内中必有奇处。”就拆开小封来看,封内另有一纸,写着不多几个字:

可青龙寺门前坐。

看罢,晓得有些奇怪,怎敢不依?只是疑心道:“到那里去何干?”问问青龙寺远近,原来离住处有五十多里路。李君只得骑了一头蹇驴,迍迍走到寺前,日色已将晚了。果然依着书中言语,在门槛上呆呆地坐了一回,不见甚么动静。天昏黑下来,心里有些着急,又想了仙书,自家好笑道:“好痴子!这里坐,可是有得钱来的么?不指望钱,今夜且没讨宿处了。怎么处?”正迟疑间,只见寺中有人行走响。看看至近,却是寺中主僧和个行者来关前门。见了李君,问道:“客是何人,坐在此间?”李君道:“驴弱居远,天色已晚,前去不得,将寄宿于此。”主僧道:“门外风寒,岂是宿处?且请到院中来。”李君推托道:“造次不敢惊动。”主僧再三邀进,只得牵了蹇驴,随着进来。主僧见是士人,具馔烹茶,不敢怠慢。饮间,主僧熟视李君,上上下下估着。看了一回,就转头去与行童说一番,笑一番。李君不解其意,又不好问得。只见主僧耐了一回,突然问道:“郎君何姓?”李君道:“姓李。”主僧惊道:“果然姓李!”李君道:“见说贱姓,如此着惊何故?”主僧道:“松滋李长官,是郎君盛族,相识否?”李君站起身,颦蹙道:“正是某先人也。”主僧不觉垂泪不已,说道:“老僧与令先翁长官,久托故旧,往还不薄。适见郎君丰仪酷似长官,所以惊疑。不料果是!老僧奉求已多日,今日得遇,实为万幸。”李君见说着父亲,心下感伤,涕流被面,道:“不晓得老师与先人旧识,顷间造次失礼。然适闻相求弟子已久,不解何故?”主僧道:“长官昔年将钱物到此求官,得疾狼狈。有钱二千贯,寄在老僧常住库中。后来一病不起,此钱无处发付。老僧自是以来,心中常如有重负,不能释然。今得郎君到此,完此公案,老僧此生无事矣。”李君道:“向来但知先人客死,宦囊无迹,不知却寄在老师这里。然此事无个证见,非老师高谊在古人之上,怎肯不昧其事,反加意寻访?重劳记念,此德难忘。”主僧道:“老僧世外之人,要钱何用?何况他人之财,岂可没为己有,自增罪业!老僧只怕受托不终,致负夙债,贻累来生。今幸得了此心事,魂梦皆安。老僧看郎君行况萧条,明日但留下文书一纸,做个执照,尽数辇去为旅邸之资,尽可营生,尊翁长官之目也瞑了。”李君悲喜交集,悲则悲着父亲遗念,喜则喜着顿得多钱。称谢主僧不尽,又自念仙书之验如此,真希有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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