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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 东京城英雄脱难 飞龙岭强盗除踪 第3节

却说陈希真父女二人,自从初一日一清早逃出东京,一路马不停蹄,走了一日一夜。次日辰牌时分,早到宁陵地界。那个地名,叫做柳浪浦。右首一条大路,却通那归德府虞城县。一路上,只见地方官乱哄哄的办大兵差役。希真立住马,看那四面无人之际,父女二人岔进那条大路,放缓辔头而行。希真道:“好也,我们今日方才脱了虎口,可以放心大胆,缓缓而行。我一时匆忙,失于检点,改换装束时,却被那厮们看见。孙静这刁徒,必然想到寻踪迹追赶。他必不料我们进这条路,我们也不改换服色了,只管走我们的。”丽卿道:“爹爹,今夜还走不走了?”希真笑道:“痴丫头,我这般说,你不听得?今夜好教你享福!”

父女二人又行了三四十里,一路花明柳暗,水绿山妍。那丽卿在马上有些摇桩打盹。希真道:“卿儿,前面不远,就有宿头。”又走了几里,到了个市镇上。已是未正时分。寻了个大客店,父女二人下马,两个捣子牵了头口进去,找间干净房屋。丽卿去寻了个净桶,更了衣。希真叫店家做饭,丽卿道:“孩儿不吃饭了。”房里倚了梨花枪,去摸些干粮,讨口水一吃,便去包袱里抽出那床薄被,脱去靴子,撮去兜儿,把弓箭、宝剑去桌上一丢,倒剥下战袍战裙,一团糟塞在床铺里面,倒翻身拉过被来便睡。希真去照应了头口,去看了饭,亦觉得有些困倦,走进房来,只见丽卿已齁齁的睡着,东西丢了一世界。希真笑道:“到底还是个孩子,不曾熬炼得。”想着他又可怜,只得去替他收拾好了,把那被与他盖好。自己吃了些茶饭,对店家道:“我们辛苦了要睡,不必来问长问短。”遂关上门,解衣而寝。

不觉窗外鸡啼,希真起来,推醒了丽卿,店里那些人已都起来。父女二人梳洗装束已了,吃些茶饭,上马就走。行彀多时,天色已明。希真对女儿说道:“我儿,出门不比在家,昨日你虽困倦,不合把行李乱丢。包袱里都有细软,吃人打眼怎好?你一双脚在被外,我与你盖好。下次须精细着。”丽卿道:“孩儿昨日委实乏了,便是这张弓也忘了卸弦。熬夜赶急路,恁的吃力!”希真笑道:“谁教你务要割他们的耳朵,却吃这般厮逃!”丽卿看那山明水秀,甚是欢喜,道:“爹爹,想孩儿在东京长大,却不能时常游览。虽有三街六市,出门便被纱兜儿厮蒙着脸,真是讨厌。那得如此风景看!”希真道:“你也爱山水么?”丽卿道:“这般画里也似的,如何不爱!”

那时正是四月初旬,天气有些躁热。忽到一处池塘,当中一条长堤,堤的两旁都是袅袅的杨柳。池塘对面那一岸,却有一村人家。父女二人纵马上了长堤,那两边柳树遮蔽着日光,却十分清凉。丽卿仰面看道:“那得如此长堤,直到沂州府,岂不大妙!”希真道:“天气渐觉热了,你我两个包袱拴在腰里,却耐不得。你且少待,我去前面人家的所在,雇个庄家来挑着走,落得身子松动。”丽卿道:“孩儿也正这般想。老大包袱,拴在腰里,不但躁热,倘或遇着什么强人,厮杀亦不灵便。”希真骂道:“讨打的贱人,出门出路再不说吉祥话,开口闭口只是厮杀!再这般胡说,吃我老大马鞭劈过来。”丽卿咬着唇笑,轻轻的说道:“既不为厮杀,兵器却带着走……”希真回过身来,扬起马鞭道:“你再说下去!”丽卿低着头只是笑。希真下了马,解去包袱,带些散碎银子;又教女儿也下了马,把头口拴在柳树上,包袱、朴刀都交付他道:“好好看守着,我去了就来。不要只管疯头疯脑的,吃那往来人笑。”丽卿笑道:“那个疯头疯脑?”

希真顺着那条路,到了那人家处,却也是个大市镇。看了一歇,寻了个庄家,与他说定了价钱,问了他的姓名住址,叫他写了一纸送行李到沂州府的承揽。央他左右邻都书名着押,把来收起。先付他些安家盘费,又照例谢了邻人。那庄家是个筋强力壮的后生,当时提了根滑溜溜的枣木扁担,自己也有个小包袱拴在腰里,雄赳赳的随着希真回转柳堤,只见丽卿正立着闲看。庄家到面前,相了相那包袱,道:“二位官人,这包袱好打开来否?”希真道:“你要开他则甚?”庄家道:“一大一小,轻重不匀,配好了好挑。”希真道:“有何不可!”便同丽卿把两个包袱匀好了,希真又把两个铁丝灯笼捎上。庄家穿上扁担,挑在肩上道:“两个包袱,却恁的重,路上倒要小心。”希真道:“你休嫌重,我还买点零碎搭上。”庄家道:“再重些我也挑得。只是到了地头,多把些酒钱与我。”希真道:“何用你说!”希真同女儿提了兵器上马,同到那市镇上。希真道:“我们买些酒肉吃。”三人同去吃了一回。希真又去买了两把雨伞、几张油纸,防天落雨;那庄家也去买了一把伞,都搭在担上。希真路见那黄酒、牛肉甚好,又买了个葫芦,盛了几斤酒,黄牛肉也切了三五斤带着。

三人离了市镇,奔上路就走。庄家道:“二位官人从东京到沂州府,为何打从这条路走?”希真道:“我们有别的事,必须往这里过。”庄家道:“二位官人都做什么官?”希真道:“都做提辖。”庄家道:“这位小官人是你那个?”希真道:“是我儿子。”庄家称赞不已,道:“这位小官人,年纪不上二十岁,手里这枝梨花古定枪,怕不是四十来斤?若使得出时,却了得!”丽卿笑道:“你却识货,莫非也在道?说与小可听听。”庄家道:“不瞒二位说,小人今年二十二岁,彻骨也似好耍枪棒。虽也学得几路,只恨家私淡泊,不能拜投名师。”希真笑道:“你既这般好,且把你生平学的说些我听,有不到处,好指拨你。”那庄家大喜,便卖弄精神,一面走,一面指手画脚,夹七夹八的说了一大片。有些也听得,有些难免发笑。丽卿笑道:“你把与我做徒弟还早哩!可惜你住在此地,若肯同我们在沂州府,似你这般身材,教你一年过来,包你一身好武艺。”庄家叹道:“那得有此福缘!”当夜投宿,那庄家便来请教,父女二人便指授他些。那庄家十分欢喜,一路小心伏侍,颠倒把钱来买酒肉,奉承他们父女。

话休絮烦,三人连行了几日,日里都是平稳路,夜里都就好处安身。每晚得空,庄家便来请教武艺。已到砀山地界。路上过往人见了丽卿,无不称赞道:“好一个美少年,却又是个军官!”那丽卿坐在马上,空着双手没事做。你看他挂了梨花枪,握着那张鹊华雕弓,抽一枝箭搭在弦上,看见虫蚁儿便去射。不论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树上歇的,但不看见,看见便一箭取来。那庄家又助他的兴儿,有时他不看见,便指引他;射落地,便连忙放下担儿,替他连箭取回。丽卿接过手,把箭仍收了,却把虫蚁儿来鞍鞒上,慢慢地拔毛。有那毛片异样可爱的,便连皮剥下来耍子。希真只是埋怨道:“你们恁地没得吃,只管去射他做甚?岂不耽误了路程?”丽卿那里肯听?

一日,行到一个所在,只见一条大岭当面。上得岭来刚一半,只见一个粉板牌楼,上面大书着“飞龙岭”三字。希真道:“我幼年时从此地经过,曾记得这飞龙岭那面转湾处,叫做冷艳山。转落北,一直有一百多里没人烟。此刻时候已是午过,眼看赶不到了,岭上有几个小店,只好在这里安歇。”

又上了几步,有两个客店,火家来兜揽道:“西来的客官,东去宿头远哩!就我家安歇,有好房间,好槽道!”一面说,一面去庄家手里夺了那副担儿,先挑着走;一个便来拢头口。希真跳下马来道:“且慢,我要自己看来。”那火家应道:“不消看得,只有我家的好。”说着,同到岭上。只见左侧一带房屋,有五七家小店面,带卖些杂货。东头尽处,有一座大客店。店门那边一颗大槐树,过去便是下岭的路。那个火家把担儿直挑了进去。丽卿也到店门首,跳下马来,那枝枪和弓箭已是庄家接了。丽卿按着那口青錞剑,走进店去。希真看了看道:“我三十年前从此过,却不见这个大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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