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 陈道子炼钟擒巨盗 金成英避难去危邦 第3节
单说宋公明拔寨退兵,不日到了兖州。那李应等头领都领兵出城迎接,宋江见那镇阳关十分险峻,兖州城、飞虎寨都守御得法,真是金城汤池,一夫当关,万夫莫入。宋江看了,心中甚喜,便把全军都屯在兖州,只差凌振同戴全先到曹州按计行事。
看官,须知说话的只有一张嘴,著书的亦只有一枝笔,若要交代两处事务,须得暂放下宋江这一边,且讲那戴全和兄弟戴春是怎样的人。原来他父亲叫做戴聚发,原是徽州典当中伙计出身,绰号“铁算盘”,真是丝毫不漏,那怕一文钱,情愿性命抵换。那典当东人胡华廷,与他性格相仿,却带几分呆气。戴聚发便浸润着他,格外做出诚实正经的模样。胡华廷爱他忠厚而又精明,倾心付托。铁算盘设法经营,生意越盛。
不数年,胡华廷抱病,呜呼哀哉死了,孤儿寡妇尽托于铁算盘。铁算盘连欺带骗,东边诓称折本,西边假说倒灶。那胡华廷的老婆女流之辈,儿子又年轻,专好游荡,那里去稽查得,听他冬瓜推在葫芦账上。铁算盘又趁势暗使他的党羽纪明,引诱胡华廷的儿子使钱,嫖赌吃着,无不全备。铁算盘却又故意在人面前苦言劝阻,使人不疑心。不数年间,铁算盘把胡华廷所有内外家资一鼓而擒之,弄得胡家母子寸草全无。几处亲友,素来都被胡华廷做绝了,到此无不畅快,谁来照应?老老实实,冻饿而死。那铁算盘恐人看出破绽,也故意做出那倒灶行径,口口说“我吃胡家害了”。在徽州鬼混了许久,暗暗的带了两个儿子,溜到山东曹州府,将骗来的家私撑立起门户来。不数年,家财巨富,在曹州城里称得豪富,城内城外谁不晓得戴老员外。
那时戴员外年已六旬,单单只有这戴全、戴春两个宝贝。这两个宝贝,虽是同这爹娘生下,却又情性迥别:那戴春生得风流花荡,三瓦四舍,大小赌坊,无不扬名,一切帮闲篾片,无不厮熟,曹州人取他一个浑名,唤做“翻倒聚宝盆”,取其一文不能存留之意;那戴全另是一家行为,身有千百斤膂力,专好耍枪弄棒,结交好汉,——不然,如何认得林武师?——不论偷鸡吊狗,好的歹的,都是朋友。两个拆家精,挥金如土,不务正业。那铁算盘年已老迈,平日熬茶熬醋,半文舍不得,今见儿子们狂费浪用,又奈何不得,气成一种症候,叫做“反胃噎隔”,看着饭吃不下去,又不肯舍钱医治。就是这一年,铁算盘因重利盘剥,逼出一件人命来,吃盖青天审讯明白,拘入死囚牢里。那戴全、戴春两个,那里肯为老子身上使钱?由老子在牢里受苦,不到一月,也呜呼哀哉死了。
铁算盘已死,这兄弟两个一发无拘无束,畅所欲为,一宅分为两院,同居异爨,各败各钱。场面上为老子的事务,少不得也有些假戏,都掼与帮闲篾片及家人们料理。那戴全早已自在逍遥去了。一日,到西门外一个结义弟兄处吃寿酒,座上朋友无非是江湖豪杰、至好弟兄,相见有何不喜?大家说些闲话。将要坐席,只见一个庄客上来道:“小人又去催请过金大官人,金大官人说因身子不快,故此辞席。”戴全道:“所说莫非就是天河楼前武解元金成英么?”主人道:“正是。”戴全道:“却也作怪,小可因此人端的一身好武艺,仗义疏财,所以十分敬奉他,近来不知何故,他却与我疏远,今日仁兄处又托故辞席。”主人道:“这也奇了,想是我们有些不是处,改日见了与他陪话。天时不早了,我们且请坐席。”席间谈谈说说,也讲些江湖上的勾当。欢饮至夜,众人方散。
惟有戴全因酒酣路遥,就歇在那家。次早别了主人进城,因记起金成英,原欲到天河楼去,顺上大路,恰迎面遇着一个人,戴全却是认识。原来那人是安庆人氏,姓毛,并无正名。因他秃顶,人都叫他毛和尚。生得易轻步捷,纵跳如飞。那年在徽州胡华廷家行窃,胡家失物不少,戴聚发也便趁势干没了许多。后毛和尚因在阳湖县窃一富户破案,刺配到曹州,闻知戴全仗义,已来投拜过的,今日正好遇着。
戴全见了便招呼道:“毛兄多日不见了。”毛和尚道:“正是,小人受大官人抬举,未曾报效。”一路谈谈说说进了西门,顺大街走,不觉到了天河楼前,戴全便同毛和尚进了一爿小酒楼。二人上了楼,拣副座头坐下。酒保上来问了,摆上一大盘牛肉,烫了一大壶酒。二人饮到分际,戴全指着斜边约有数十间门面远近一所门楼道:“你晓得他家是怎么样人?”毛和尚道:“大官人为何问起他?”戴全道:“他是我仇家。”毛和尚忙问何仇,戴全一一说了。只见毛和尚目张眦裂道:“竟有这等事!大官人放心。小人却知那厮也有些膂力,急切近他不得,求大官人宽限时日,总在毛和尚身上,管取他的头来。小人走得脱,便去赶办;若有祸来,小人一身承当,决不累及大官人。但与大官人从此长别。”戴全感谢。又吃了两大壶酒,毛和尚道:“不瞒大官人说,他家却是小人的亲戚。”戴全倒吃一惊。毛和尚又道:“他既如此欺负大官人,小人也顾不得了。此等不义之徒,留他何用!”戴全听了大喜道:“难得毛兄行此义事,倘有山高水低,我戴全自当竭力打点。”二人谈至肴残,方才会钞下楼,毛和尚竟一别而去了。此事放下慢题。
且说戴全顺步而走,一路想着毛和尚肝胆可托,不胜自喜。酒兴豪涌,恰好经过一个大酒楼,是曹州有名的叫做凤鸣楼。戴全身不由主的跨上酒楼,拣副座头独自畅饮,正在欣欣得意,只见一个刺眼的人也上来了。你道是那个?原来不是别人,便是他嫡亲同胞兄弟戴春。看官,他们弟兄两个为何如此不睦?自古道:“孝弟,孝弟。”“孝弟”二字,原是相连拆不断的,不孝又焉能悌?他两个待老子如此,待弟兄可想而知。若务要问个细底,连我也不晓得。只见那戴全也不则声,慢慢地吃完了残酒,大踏步下楼去了。
那酒保早已上来问过戴春酒菜,戴春道:“便是玉楼春取一壶来,一切按酒只拣好的搬上来。”酒保应了,须臾搬上来。戴春独自慢斟细酌了半日,方下楼来,付了酒钞,缓步上街。正在呆想出神,恰遇着一个人,那人正是徽州的纪明,戴聚发叫他引诱胡华廷儿子破家的。原来纪明排行第二,徽州有名一个帮闲的,也胡乱学些枪棒武艺。后来也因一起讼事,徽州站脚不住,听得戴聚发在曹州发迹,特来投奔他。那知铁算盘晓得他的行为,恐怕他反把自己的儿子引坏了,没奈何暂留他住了几日,便钻缝打眼,寻他一个错处,与他闹了一场,推了出去。
那纪二吃铁算盘赶了出来,只得东奔西走,鬼混了几时浮头食,不上半年,渐渐有些出头,也另外撑出个场面来。那日因有事到天河楼前,却与戴春遇着。戴春见了便叫道:“纪二郎,许久不见,约有半年光景了,你在那里?怎的我家只不来?便是先君在日有点些小伤屈,你也不要见怪。”纪明笑道:“那个值得什么!尊翁归天,我还不曾来吊唁。”当时纪二便盘住了戴春,又说了些投机的话,便邀戴春到一所酒楼上畅饮。戴春口风里但涉着嫖赌二字,他便逗引几句。戴春问道:“你此刻住在那里?”纪二道:“我住在莺歌巷一间楼房里,二官人要寻我时,须认明姚三郎的画店间壁便是。”戴春道:“敢是那丹青姚莲峰家么?”纪二道:“正是。”戴春道:“我也晓得那人年纪虽轻,丹青却是高手,我久要寻他画幅小照,你在那边好极。”纪二道:“你进了巷来,我和他是贴间壁。他那丹青手段,二官人赞得不错,莫说别的,就是这几笔春宫画,曹州第一有名。他近来很赚些钱,都是春宫画上来的。”戴春甚喜。
二人又吃了几杯,又逗引戴春好些话儿。纪二夺会了酒钞,便道:“小可还有薄事,不奉陪了。”戴春猛想起一件事来,对纪二道:“二郎,要你坏了多钞,我同你到天河楼前凤鸣酒楼上去,回敬你三杯。”纪二道:“小可委实有件要事,改日奉扰罢。”戴春一把拖住道:“时候早得紧哩,二郎直如此见外。”说罢拉着就走。纪二口里还说有要事,那两只脚已跟了戴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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