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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满路春风探花及第 一樽佳酿酾酒酬师 第2节

公子便出了上屋,回到自己院来。将进院门,只见张进宝、华忠、戴勤、晋升、梁材等一干人都站在倒座东边那间窗前,听着两位大奶奶屋里吩咐甚么话呢。他进了院门,便奔了那屋里来。听得屋里回了一句说:“爷过来了。”他姊妹早已迎到堂屋里,接着问了两句闲话,便要跟过住房来。公子道:“就在这里坐罢。”说着,公子先走到里间。只见靠北窗八仙桌子上堆着大高的两摞册子,旁边又搁着笔砚算盘。公子道:“请治公。”何小姐便笑道:“既如此,索兴让我们把这点儿事料理完了,咱们好说闲话儿”公子便在靠南一张小床儿上坐下。

只听何小姐向窗外叫道:“张爹,你把他带进屋里来。”张进宝答应一声,带进一个人来。公子一看,原来是戴勤。这个当儿,何小姐还一长一短的合大家闲话。一见戴勤进来,忽然把脸一沉,问道:“我当日派你们几个人分管这几项地的时候,话是怎么交代的?怎么众人都知道巴结,照数催齐了,独你拖下尾欠来?是甚么原故?”戴勤忙回道:“奴才管的那地里本有几块低洼地,再者今年的雨水大,那棉花不得晒,都受了伤了。下欠的奴才也催过他们,赶明年麦秋准交。”

何小姐道:“哦,这就是你拖欠的原故!难道你们四个人管的地不是我责承你们公同均匀搭配齐了的吗?是独你管的这项地里有低洼地哟,是别人管的地里没种棉花哟,还是今年的雨水大,单在你管的那几块地里了呢?这是庄头佃户搪塞你的话,你怎么也照着样儿搪塞起我来了?有这样的,不如照旧由着庄头鬼混去,老爷、太太又派管租子的家人作甚么?”把个戴勤问的闭口无言,只低了头。又听何小姐发作他道:“我是怎么样嘱咐你,说你‘向来脸软,经不得几句好话儿,这可是主儿家的事情,上上下下大家的吃用,别竟作好好先生,临期自误。’怎么头一年就合我打起擂台来了?还是我这话嘱咐多余了?还是你是我的嬷嬷爹,众人只管交齐了,你交的齐不齐就下的去呢?你把这个道理讲给我听听!”戴勤听了这话,连忙跪下说:“奴才下去赶紧催去。”

何小姐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有此时才催的,早作甚么来着?交代这差使的第一天,我当着老爷、太太面前告诉过你们:‘大家办好了,老爷、太太自有恩典,是大家的脸面;倘然误了老爷、太太的事,那一面儿的话,我就不说了,临期你们大家可得原谅我。’不想大家都知道原谅我,倒是从你第一个先不原谅我起。很好!”说着,把小眉毛儿一抬,小眼睛儿一瞪,小脸儿一扬,望着张进宝叫了声:“张爹,”说道:“你把他带到外头老爷书房头里,请出老爷的家法来,结结实实打他二十板子,再带进来见我!”戴勤此时唬得只是磕头,求奶奶开恩。院子的家人一个个屏声息气,连咳嗽也不敢轻易咳嗽。堂屋里的仆妇丫鬟只鸦雀无声的窃听,把个随缘儿媳妇急得只是怪哭,悄悄儿磨着他妈给进去求求。戴嬷嬷也自着急,待要进去,又怵着不敢进去。

早听张姑娘劝了一句,说:“姐姐,看着我,饶他个初次罢。”只这一句,便听何小姐高声说道:“妹妹,不是这么着。这桩事,你我两个一般儿大的沉重,怎么叫我看着你呢?要说因为这是个初次就饶他,我正为这是个初次,所以才饶不得他。这次正是个立法之初,饶了这次,往后就是例了;独饶了他,众人都有得说的了。要依然等到公婆操起心来,你我怎么对公婆?又怎么对众人?慢讲是他饶不得,假如华奶公今年有个拖欠,你我讲不得也该是一例的照办才公道。”

按下这头。却说安公子自从去年埋首书斋,偶然在家闲一刻,便见他姊妹两个“三下五除二”的不离手,“五亩七分半”的不离口。因自己一向正在用功,正不曾留心这桩事到底弄到怎么个分儿上了,不想今日才得应酬完了,跑回家来,正碰上这场热闹。一时坐在一旁,既不好伸手,又无从开口。因觉得有些饿了,才叫人拣了几个甜饽饽来,拿起来咬了一口,正在嘴里嚼着,听得他那位萧史卿这半日倒像推翻了核桃车子一般,总不曾住话。说着说着,那个气好比烟袋换吹筒,吹筒换鸟枪,鸟枪换炮,越吹越壮了。自己待要开言解劝,听得张姑娘才说了一句,索性连他嬷嬷爹华忠也刮擦上了,却也防一说吃个钉子。

正在为难,只见张进宝听得大奶奶吩咐,先答应了一声:“嗻!”便颤巍巍扶着杌凳儿跪下去,回道:“奴才有个下情,求奶奶恩典!”窗外的家人见他跪下,轰,都跪下了。两个嬷嬷便也带了随缘儿媳妇跟着张进宝跪在屋门外头。何小姐连忙站起来,说:“张爹,你快起来,有话起来说。”说着,便叫花铃儿:“快把你张爷爷搀起来。”又说:“这事不与俩嬷嬷相干,你两个也只管起来。”又叫大家也起来。张进宝站起身来,才慢慢的说道:“这件事,戴勤算实在辜负主儿的恩典,就是奴才平日不能提补着他,也有不是。求奶奶开恩,可怜他个糊涂,听不出主儿的吩咐来;再者,看他平日差使也还勤谨,奶奶赏奴才个脸,饶他这次。奴才下去帮他催去,也不用讲甚么麦秋不麦秋,那天催齐了,赶紧就交上来。要误了事,请奶奶连奴才一并责罚!”戴勤此时一声儿也不敢言语,只在那里磕头。

只听何小姐坐在上面说道:“张爹,你是个有岁数儿最明白的人,我方才的话,却不为他短交这百十吊钱起见。你知道的,帐上现在也不至于立等这项钱使,也不是我年轻高兴,不顾家人含怨;便是看着我嬷嬷从小儿奶到我这么大,在他跟前也该从宽些。但是嬷嬷爹、嬷嬷妈怎么重也重不过老爷、太太去,也重不过家里这个大局去。”说着,又问着公子合张姑娘道:“爷合妹妹白想,我这话说的是不是?”这二位好容易听着他口话儿松了点儿了,谁还敢道个“不”字?二人齐声答道:“说的很是。可是张爹方才说的,只可怜他个糊涂罢。”

说着,何小姐早又回过头去,望着张进宝说道:“张爹,你既这么替他说着,我只看你这个老脸儿,看着你,还是看着老爷、太太待你恩典重的上头,今日权且饶他这顿板子。也不用你帮他催,大约叫他十天八天催齐也不能,限他到年底给我交齐了。”说着,又从桌儿上拿起一个单子来,交给张进宝看,说:“你瞧,这是我们商量着给你众人拟出来的奖赏单子,打算请老爷、太太看了好施恩。他也是一样。不想他不爱这个好看儿,叫我可有甚么法儿呢?他这分赏只好撤下来罢。至于庄头,可宽不得。你下去就照着我定的那个章程办去。”

张进宝连珠炮的答应:“嗻!”便望着戴勤道:“这还不快叩谢爷合二位奶奶的恩典吗?”那戴勤连忙摘了帽子,碰了阵头,才随张进宝出去。两个嬷嬷合随缘儿媳妇又进来要磕头,何小姐连忙一把拉住他两个,又安慰戴嬷嬷道:“你可别抱怨我,我可是没法儿。”戴嬷嬷此时感畏不遑,那里还敢抱怨。当下他姊妹两个归着清楚,才同公子过住房来。

却说安公子见金、玉姊妹已经把家里整理得大有眉目,自己的功名却才走得一半途程,歇了两日,想到明年会试,由不得不急着用功。恰好一日安老爷偶然走到书房里,见他正在那里拟了几个题目想要请老爷看定,依课作起文来。安老爷看了看,说:“题目倒都拟的是的,只是要作会试工夫,却比乡试一步难似一步了。乡试中后便算交过排场,明年连捷固好,不然还有个下科可待;到了会试中后,紧接着便是朝考,朝考不取,殿试再写作差些,便拿不稳点那个翰林。不走翰林这途,同一科甲,就有天壤之别了。所以凡有志科甲者,既中了举,那进士中与不中虽不可预知,却不可不预存个必中之心,早尽些中后的人事。这人事要怎的个尽法呢?只对策、写殿试卷子这两层功夫,从眼下便得作起。我的意思,每月九课,只要你作六课的文章;其余三课,待我按课给你拟出策题来,依题条对。凡是敷衍策题、抄袭策料,以至用些架空排句塞责,却来不得的。一定要认真说出几句史液经腴,将来才好去廷对。你的字虽然不丑,那点画偏旁也还欠些讲究。此后作文便用朝考卷子誊正,对策便用殿试卷子誊正,待我给你阅改。非我见你既中了个举,转这等苦口,求全责备,也虑着你读书一场,进不了那座清秘堂,用个部属中书,已就‘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再要遭际不偶,去作个榜下知县,我便是你的前车之鉴,不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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