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怕老婆别驾担惊 送胞妹和尚多事 第2节
正在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只见陶子尧的管家送上一封电报信。众人瞧见,以为一定是山东的电报来了,等到接在手中一看,见是绍兴来的。魏翩仞莫明其妙,陶子尧却不免心上一呆,连忙拆开,又是没有翻过的,立刻叫人到书铺里买到一本“电报新编”。魏翩仞在烟铺上吃烟,同新嫂嫂说闲话,陶子尧却独自一个坐在方桌上翻电报,翻一个,写一个。魏翩仞问他:“是什么电报?”他摇摇头不做声。等到电报翻完,就在身上袋里一塞,走了过来,一声也不言语。魏翩仞一定要问他那里的电报,他只是不说。当下无精打采的坐了一会。魏翩仞要走,他也要跟着一同走。新嫂嫂并不挽留。
当下出得门来,魏翩仞便问他:“刚刚那个电报到底是那里来的?”陶子尧叹一口气道:“不要说起,是绍兴舍间来的。”魏翩仞又问:“到底什么事?不妨说说。我们是自己人,或者好替你出个主意分分忧。”陶子尧道:“翩仞哥不是外人,说出来实在坍台得很!”魏翩仞道:“说那里话!”陶子尧道:“兄弟在山东洋务局里当差,每月的薪水都是家姊丈经手。他一定要每月替我扣下十两银子,替我汇到舍间,作贱内的日用。等到兄弟奉差出门,这笔薪水已归别人。家姊丈以为兄弟得了这宗好差使,家用是不必愁的了。这是兄弟荒唐,初到上海只寄过一封家信,一混两三个月,一块钱也没有寄过。这一个多月,又为着心上不舒服,也就懒得写信。家里贱内倒来过五封信,又是要钱,又是不放心我在外头,恐怕有什么病痛,兄弟只是没有复他,所以他急了,发了一个电报给我,还说日内就要过江,由杭州趁小火轮到上海来。所以兄弟的意思,新嫂嫂的事情不成功倒好,等到山东电报回来,贱内也可来到上海,看是事情如何。兄弟此行本来想要带着搬取家眷,齐巧他来也好,就省得我走此一趟。”魏翩仞道:“既然嫂夫人要来,这事情自以不办为是。倘若嫂夫人是大度包容的呢,自然没得话说;然而妇人家见识,保不住总有三言两语。依我看来,也是不办的好。”当下又闲话一回,彼此分手。
陶子尧果然在栈房一连住了三天。他既不到同庆里,新嫂嫂也不叫人前来相请。日间无事,便在第一楼吃碗茶,或者同朋友开盏灯。每天却是一早出门,至夜里睡觉方回。他的意思是怕王道台派人来找他讨钱,只得借着出门,好不与他相见。一天正在南诚信开灯,只见他当差的喘吁吁的赶来,说:“栈房里有个人拿一封信,一定要当面见老爷。小的回他老爷出门,他说有要紧事情,立逼小的出来找寻老爷,他在栈里老等。就请老爷吃了这筒烟赶紧回去。”陶子尧摸不着头脑,心下好生踌躇:欲待回去,恐怕是王道台派来的人向他缠绕;欲待不去,又实在放心不下。慢慢的吃过一筒烟,又喝了一碗茶,穿好马褂,付了烟钱,跟了管家就走。陶子尧一头走,一头问管家:“你可曾问过这人是那里来的?”管家道:“他只是催小的快来,小的披好衣裳就来,所以未曾问得。”陶子尧道:“糊涂王八蛋!”一面骂,一面走,不知不觉,回到栈中。走进客堂一看,你道是谁?原来是仇五科行里的朋友,拿了一封五科的亲笔信。这人是老实人,叫他面交,他一定要见过面才肯把信交代出来。陶子尧拆开看时,无奈生意人文理有限,数一数,五行信倒有二十多个白字,还有些似通不通的话。子尧看了好笑,忙对来人说道:“我这里却还没有接到电报,他这信息是那里来的?”那人道:“听说是个票庄上朋友说的。据说王观察那边昨天已经接着山东电报,机器照办,不够的银子由山东汇下来,连王观察出洋经费也一同汇来。”陶子尧道:“我说呢,怪不的姓周的今天没有来。事情既已如此,谅来我这里一定也有电报的。”话言未了,齐巧电报局里有人送报到来。陶子尧赶紧翻出看时,果然是他姊丈打来的电报,上说机器能退即退,不能退照办,机器一到,叫他赶紧回山东销差。陶子尧自是欢喜。一面照抄一张,交给来人带回去与仇五科看;又写一封信,差管家去找魏翩仞,约他今晚在一品香晚饭。
却说仇五科那里,一面送信与陶子尧,一面也就叫人去找魏翩仞。魏翩仞到得行里,仇五科便同他商量:“现在的事情总算被我们扳过来了。但是犯不着便宜姓陶的,我们费心费力叫他去享用,天下那里有这种现成的事!况且他拿了钱去,无非送给堂子里,我们不好留着自己用吗?翩仞哥,你听我说的可错不错?”魏翩仞道:“不要冤枉人,同庆里是早已断的了。但是我们出了力叫人家受用却是犯不着。现在总共是一万出头银子的货,上头倒报了四万。姓陶的一个人已先亏空了将近万把,据我的意思,也可以不必再分给他了。”仇五科道:“山东汇来的银子依旧要在他手里过付,恐怕由不得我们做主。”魏翩仞道:“怕他怎的!他一共有两份合同在咱手里:一份是前头打的,是二万二千银子;一份是第二次打的,上头却写的明明白白是四万,原是预备同山东抚台打官司的。虽说是假的,等到出起场来,不怕他不认!他能够放明白些,不同我们争论,算他的运气;若有半个不字,我拿了这两份合同,一定还要他找二万二出来。”仇五科道:“有两份合同,要两分钱,就得有两份机器。”魏翩仞道:“原要有两份机器才好。他多办一份,我们多得一份佣钱,不过不能像四万头来得容易罢了。”仇五科听了有财可发,把他喜得嘴都合不拢,便催魏翩仞去问陶子尧山东银子几时好到,叫他照付。
再说陶子尧自从接到电报打发管家去找魏翩仞去后,独自一个坐在栈房,甚是开心。一面自己想:“这事王道台那里虽说也有电报,我明天须得去见他一见。一来敷衍他的面子;二来前头虽说彼此有点嫌隙,就此也可说开;三则他如今自己已经有了钱,虽则不来分我的好处,将来回省之后,也免得冲我的冷水;四则这笔银子究竟不知几时好到,大约同王道台出洋经费一同汇出,到他那里顺便去问一声,也是要紧的。”又想到:“仇五科能够叫他洋东打怎们一个电报去,山东官场就不敢不依,可见洋人的势力着实厉害。明天倒要联络联络他们,能够就此同外国人要好了,将来到省做官,托他们写封把外国信,只怕比京里王爷、中堂们的八行书还要灵,要署事就署事,要补缺就补缺。”想到此间,好不乐意。又想:“我前头的钱,只有请律师用的是冤枉的。”又一转念:“亦不算冤枉,有此一层,我将来回省倒有得交代了。这事情是山东抚台答应的,可见得并不是我不出力。”忽然又想到新嫂嫂:“他究竟不是无情的人,是我没有钱,叫我赁房子不赁,问我拿钱不拿,因此上反的目,毕竟还是我亏负他。现在我用的不算,大约山东又汇来二万银子,照机器的原价只有二万二千两,这里头已经有我一个扣头;下余的一万八是魏翩仞、仇五科两个人出力弄来的,少不得要谢他俩一二千银子,我总有一万好赚。有了一万,什么事情做不得?”陶子尧想到这里,送信去找魏翩仞的管家已经回来,说:“小的到得魏老爷那里,魏老爷齐巧打仇老爷那里回来。小的拿老爷的信给他瞧,他说本来要来会老爷,停刻一品香准到。”陶子尧点点头,又问:“魏老爷还说些什么?”管家道:“魏老爷问老爷这两天还到同庆里去不去,小的回说不去。”陶子尧听了无语,管家自行退去。
陶子尧本来在那里想新嫂嫂,又听了管家的话,不禁触动前情,愈觉相思不置。肚里寻思道:“前头是我无钱,以致同他翻脸,如今有了钱,各色事情就好商议了。但是已经翻脸,怎么再好踏进他的大门?”又一转念道:“我同他不过斗了两句嘴,又没有拍桌子、打板凳,真的同他翻脸。是我一时不合,不应该赌气,这几天不去走动,就觉着生疏了。最好今天一品香仍旧去叫局,吃完了大菜就翻过去,顺便请请几个朋友。他若留我,乐得顺水推舟;他若不留,我也不走。等到明天山东的钱到手之后,先把房子租好,索性租一所五楼五底的房子,场面也好看些。然后托魏翩仞再去同他商量。女人的心最活不过,况且他并不是无情于我。倘若把这事办好了,他从前是有过话的,不肯到别处去,一直要住上海。这里有的是招商局、电报局,弄个把差使当当,快活两年再说。”想到这里,一个人在房里,忽而躺在床上,忽而踱来踱去,看他好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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