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裴晋公义还原配 第2节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一日,吏部挂榜,唐璧授湖州录事参军 [录事参军——唐代,录事参军是州刺史的属官,地位在诸曹参军之上。] 。这湖州又在南方,是熟游之地,唐璧到也欢喜。等有了诰敕,收拾行李,雇唤船只出京。行到潼津地方,遇了一伙强人。自古道:“慢藏诲盗。” [慢藏诲盗——见《易经·系辞》。意思是说:如不把财物藏好,暴露在外,就等于告诉盗贼来取财物。] 只为这三十万钱带来带去,露了小人眼目,惹起贪心,就结伙做出这事来。这伙强人从京城外直跟至潼津,背地通同了船家,等待夜静,一齐下手。也是唐璧命不该绝,正在船头上登东 [登东——上厕所。古代建筑,厕所多在东边,所以厕所称为“东厮”或“东司”;上厕所称为“登东”。] ,看见声势不好,急忙跳水,上岸逃命。只听得这伙强人乱了一回,连船都撑去。苍头的性命,也不知死活;舟中一应行李,尽被劫去,光光剩个身子。正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被打头风!
那三十万钱和行囊还是小事,却有历任文簿和那诰敕,是赴任的执照,也失去了,连官也做不成。唐璧那一时真个是控天无路,诉地无门;思量:“我直恁 [直恁——竟然这样的。] 时乖运蹇,一事无成!欲待回乡,有何面目?欲待再往京师,向吏部衙门投诉,奈身畔并无分文盘费,怎生是好?这里又无相识借贷,难道求乞不成?”欲待投河而死,又想堂堂一躯,终不然如此结果?坐在路旁想了又哭,哭了又想,左算右算,无计可施。从半夜直哭到天明。喜得绝处逢生,遇着一个老者,携杖而来。问道:“官人为何哀泣?”唐璧将赴任被劫之事,告诉了一遍。老者道:“原来是一位大人,失敬了。舍下不远,请挪步则个。”老者引唐璧约行一里,到于家中,重复叙礼。老者道:“老汉姓苏,儿子唤做苏凤华,见做湖州武源县尉,正是大人属下。大人往京,老汉愿少助资斧。”即忙备酒饭管待;取出新衣一套,与唐璧换了,捧出白金二十两,权充路费。唐璧再三称谢,别了苏老,独自一个上路,再往京师旧店中安下。店主人听说路上吃亏,好生凄惨。唐璧到吏部门上,将情由哀禀。那吏部官道是:“诰敕文簿尽空,毫无巴鼻 [巴鼻——把柄,凭证。] ,难辨真伪。”一连求了五日,并不作准。身边银两,都在衙门使费去了。回到店中,只叫得苦,两泪汪汪的坐着纳闷。
只见外面一人,约莫半老年纪,头戴软翅纱帽,身穿紫袴衫,挺带,皂靴,好是押衙官 [押衙官——管领仪仗侍卫的官。] 模样,踱进店来;见了唐璧,作了揖,对面而坐,问道:“足下何方人氏?到此贵干?”唐璧道:“官人不问犹可,问我时,教我一时诉不尽心中苦情!”说未绝声,扑簌簌掉下泪来。紫衫人道:“尊意有何不美,可细话之,或者可共商量也。”唐璧道:“仆姓唐名璧,晋州万泉县人氏,近除湖州录事参军。不期行至潼津,忽遇盗劫,资斧一空,历任文簿和诰敕都失了,难以之任。”紫衫人道:“中途被劫,非关足下之事,何不以此情诉知吏部,重给告身 [告身——唐代授官的符,叫做告身;犹如近代的委任状。] ,有何妨碍?”唐璧道:“几次哀求,不蒙怜准,教我去住两难,无门恳告。”紫衫人道:“当朝裴晋公每怀恻隐,极肯周旋落难之人,足下何不去求见他?”唐璧听说,愈加悲泣,道:“官人休提起裴晋公三字,使某心肠如割!”紫衫人大惊道:“足下何故而出此言?”唐璧道:“某幼年定下一房亲事,因屡任南方,未成婚配;却被知州和县尹用强夺去,凑成一班女乐,献与晋公,使某壮年无室。此事虽不由晋公,然晋公受人谄媚,以致府县争先献纳,分明是他拆散我夫妻一般。我今日何忍复往见之?”紫衫人问道:“足下所定之室,何姓何名?当初有何为聘?”唐璧道:“姓黄名小娥。聘物碧玉玲珑,见在彼处。”紫衫人道:“某即晋公亲校,得出入内室,当为足下访之。”唐璧道:“侯门一入,无复相见之期。但愿官人为我传一信息,使他知我心事,死亦瞑目。”紫衫人道:“明日此时,定有好音奉报。”说罢,拱一拱手,踱出门去了。
唐璧展转思想,懊悔起来:“那紫衫押衙,必是晋公亲信之人,遣他出外探事的。我方才不合议论了他几句,颇有怨望 [怨望——怨恨、责备。] 之词。倘或述与晋公知道,激怒了他,降祸不小!”心下好生不安,一夜不曾合眼。巴到天明,梳洗罢,便到裴府窥望。只听说令公给假在府,不出外堂。虽然如此,仍有许多文书来往,内外奔走不绝,只不见昨日这紫衫人。等了许久,回店去吃了些午饭,又来守候,绝无动静。看看天晚,眼见得紫衫人已是谬言失信了,嗟叹了数声,凄凄凉凉的回到店中。方欲点灯,忽见外面两个人似令史 [令史——办理文书的小吏。] 妆扮,慌慌忙忙的走入店来,问道:“那一位是唐璧参军?”吓得唐璧躲在一边,不敢答应。店主人走来问道:“二位何人?”那两个人答道:“我等乃裴府中堂吏,奉令公之命,来请唐参军到府讲话。”店主人指道:“这位就是。”唐璧只得出来相见,说道:“某与令公素未通谒,何缘见召?且身穿亵服,岂敢唐突!”堂吏道:“令公立等,参军休得推阻。”两个左右腋扶着,飞也似跑进府来。到了堂上,教“参军少坐,容某等禀过令公,却来相请。”两个堂吏进去了。不多时,只听得飞奔出来,覆道:“令公给假在内,请进去相见。”一路转湾抹角,都点得灯烛辉煌,照耀如白日一般。两个堂吏前后引路。到一个小小厅堂中,只见两行纱灯排列,令公角巾便服,拱立而待。唐璧慌忙拜伏在地,流汗浃背,不敢仰视。令公传命扶起,道:“私室相延,何劳过礼。”便教看坐。唐璧谦让了一回,坐于旁侧,偷眼看着令公,正是昨日店中所遇紫衫之人!愈加惶惧,捏着两把汗,低了眉头,鼻息也不敢出来。原来裴令公闲时常在外面私行,体访民情;昨日偶到店中,遇了唐璧,回府去,就查黄小娥名字,唤来相见,果然十分颜色。令公问其来历,与唐璧说话相同;又讨他碧玉玲珑看时,只见他紧紧的带在臂上。令公甚是怜悯,问道:“你丈夫在此,愿一见乎?”小娥流泪道:“红颜薄命,自分永绝,见与不见,实在令公,贱妾安敢自专。”令公点头,教他且去。密地分付堂候官 [堂候官——供宰相大官差使的员役。] ,备下资妆千贯;又将空头诰敕一道,填写唐璧名字。差人到吏部去查他前任履历,及新授湖州参军文凭,要得重新补给,件件完备,才请唐璧到府。唐璧满肚慌张,那知令公一团美意。当日令公开谈道:“昨见所话,诚心恻然。老夫不能杜绝馈遗,以致足下久旷琴瑟之乐,老夫之罪也。”唐璧离席下拜道:“鄙人身遭颠沛,心神颠倒,昨日语言冒犯,自知死罪,伏惟相公海涵!”令公请起道:“今日颇吉,老夫权为主婚,便与足下完婚。薄有行资千贯奉助,聊表赎罪之意。成亲之后,便可于飞 [于飞——《左传》:“凤皇于飞,和鸣锵锵。”因用这两字表示婚姻合好的意思。] 赴任。”唐璧只是拜谢,也不敢再问赴任之事。只听得宅内一派乐声嘹亮,红灯数对,女乐一队前导,几个押班老妈和养娘辈簇拥出如花如玉的黄小娥来。唐璧慌欲躲避。老妈道:“请二位新人就此见礼。”养娘铺下红毡。黄小娥和唐璧做一对儿立了,朝上拜了四拜。令公在旁答揖。早有肩舆在厅堂外伺候。小娥登舆,一径抬到店房中去了。令公分付唐璧速归逆旅,勿误良期。唐璧跑回店中,只听见人言鼎沸,举眼看时,摆列得绢帛盈箱,金钱满箧;就是起初那两个堂吏看守着,专等唐璧到来,亲自交割。又有个小小箧儿,令公亲判封的。拆开看时,乃官诰在内,复除湖州司户参军。唐璧喜不自胜,当夜与黄小娥就在店中,权作洞房花烛。这一夜欢情,比着寻常毕姻的更自得意。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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