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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宋金郎团圆破毡笠 第2节

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 劝人行好心,自作还自受。

从此卢氏怀孕,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儿。因梦见金身罗汉,小名金郎,官名就叫宋金。夫妻欢喜,自不必说。此时刘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长成,有人撺掇两家对亲。刘有才到也心中情愿。宋敦却嫌他船户出身,不是名门旧族。口虽不语,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方年六岁,宋敦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自古道:“家中百事兴,全靠主人命。”十个妇人,敌不得一个男子。自从宋敦故后,卢氏掌家,连遭荒歉,又里中欺他孤寡,科派户役 [科派户役——科派,摊派,责令负担;户役,徭役,就是按户口征发老百姓去当差,一般都是按田亩和人丁计算轮充的,不去当差,就要花钱雇人代替;去当差,可能甚至必然要赔累。所以宋家为了科役,把家业弄穷了。] ,卢氏撑持不定,只得将田房渐次卖了,赁屋而居。初时,还是诈穷,以后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穷了。卢氏亦得病而亡。断送了毕,宋金只剩得一双赤手,被房主赶逐出屋,无处投奔。且喜从幼学得一件本事,会写会算。偶然本处一个范举人选了浙江衢州府江山县知县,正要寻个写算的人。有人将宋金说了,范公就教人引来。见他年纪幼小,又生得齐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长,果然书通真草,算善归除 [归除——珠算里面的一种算法,就是二位除法。] 。当日就留于书房之中,取一套新衣与他换过,同桌而食,好生优待。择了吉日,范知县与宋金下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

冬冬画鼓催征棹,习习和风荡锦帆。

却说宋金虽然贫贱,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门馆,岂肯卑污苟贱,与童仆辈和光同尘,受其戏侮。那些管家们欺他年幼,见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自昆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旱了。众人撺掇家主道:“宋金小厮家,在此写算,服事老爷,还该小心谦逊,他全不知礼。老爷优待他忒过分了,与他同坐同食;舟中还可混帐,到陆路中火歇宿,老爷也要存个体面。小人们商议,不如教他写一纸靠身文书,方才妥帖。到衙门时,他也不敢放肆为非。”范举人是棉花做的耳朵,就依了众人言语。唤宋金到舱,要他写靠身文书。宋金如何肯写。逼勒了多时,范公发怒,喝教剥去衣服,逐出船去。众苍头拖拖拽拽,剥的干干净净,一领单布衫,赶在岸上。气得宋金半晌开口不得。只见轿马纷纷,伺候范知县起陆。宋金含着双泪,只得回避开去。身边并无财物,受饿不过,少不得学那两个古人:

伍相吹箫于吴门,韩王寄食于漂母 [伍相、韩王——伍相,指伍子胥。他从楚国逃难到吴国,相传曾吹箫乞食。韩王,指韩信。他年幼时,很贫穷,一个洗衣的老婆婆曾把饭给他吃。] 。

日间街坊乞食,夜间古庙栖身。还有一件,宋金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任你十分落泊,还存三分骨气,不肯随那叫街丐户一流,奴颜婢膝,没廉没耻。讨得来便吃了,讨不来忍饿,有一顿没一顿。过了几时,渐渐面黄肌瘦,全无昔日丰神。正是:

好花遭雨红俱褪,芳草经霜绿尽凋。

时值暮秋天气,金风催冷,忽降下一场大雨。宋金食缺衣单,在北新关关王庙中担饥受冻,出头不得。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宋金将腰带收紧,那步出庙门来,未及数步,劈面遇着一人。宋金睁眼一看,正是父亲宋敦的最契之友,叫做刘有才,号顺泉的。宋金“无面目见江东父老” [无面目见江东父老——楚项羽被刘邦战败了,在乌江自刎时,曾说:“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江东,指长江下游以南的地方,项羽是由会稽郡起兵的。这句话后来作为羞见故乡熟人的典故。] ,不敢相认,只得垂眼低头而走。那刘有才早已看见,从背后一手挽住。叫道:“你不是宋小官 [小官——小官人的省称,旧时对青少年的一种称呼。] 么?为何如此模样?”宋金两泪交流,叉手告道:“小侄衣衫不齐,不敢为礼了,承老叔垂问。”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范知县无礼之事,告诉了一遍。刘翁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肯在我船上相帮,管教你饱暖过日。”宋金便下跪道:“若得老叔收留,便是重生父母。”当下刘翁引着宋金到于河下。刘翁先上船,对刘妪说知其事。刘妪道:“此乃两得其便,有何不美。”刘翁就在船头上招宋小官上船。于自身上脱下旧布道袍,教他穿了。引他到后艄,见了妈妈徐氏;女儿宜春在傍,也相见了。宋金走出船头。刘翁道:“把饭与宋小官吃。”刘妪道:“饭便有,只是冷的。”宜春道:“有热茶在锅内。”宜春便将瓦罐子舀了一罐滚热的茶。刘妪便在厨柜内取了些腌菜,和那冷饭,付与宋金道:“宋小官!船上买卖,比不得家里,胡乱用些罢!”宋金接得在手。又见细雨纷纷而下,刘翁叫女儿:“后艄有旧毡笠,取下来与宋小官戴。”宜春取旧毡笠看时,一边已自绽开。宜春手快,就盘髻上拔下针线将绽处缝了,丢在船篷之上,叫道:“拿毡笠去戴。”宋金戴了破毡笠,吃了茶淘冷饭。刘翁教他收拾船上家火,扫抹船只;自往岸上接客,至晚方回,一夜无话。次日,刘翁起身,见宋金在船头上闲坐,心中暗想:“初来之人,莫惯了他。”便吆喝道:“个 [个——就是这个的意思。] 儿郎吃我家饭,穿我家衣,闲时搓些绳,打些索,也有用处。如何空坐?”宋金连忙答应道:“但凭驱使,不敢有违。”刘翁便取一束麻皮,付与宋金,教他打索子。正是:

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宋金自此朝夕小心,辛勤做活,并不偷懒。兼之写算精通,凡客货在船,都是他记帐,出入分毫不爽。别船上交易,也多有央他去拿算盘,登帐簿,客人无不敬而爱之,都夸道:“好个宋小官,少年伶俐。”刘翁刘妪见他小心得用,另眼相待,好衣好食的管顾他。在客人面前,认为表侄。宋金亦自以为得所,心安体适,貌日丰腴。凡船户中无不欣羡。光阴似箭,不觉二年有余。刘翁一日暗想:“自家年纪渐老,止有一女,要求个贤婿以靠终身,似宋小官一般,到也十全之美。但不知妈妈心下如何?”是夜与妈妈饮酒半醺,女儿宜春在傍,刘翁指着女儿对妈妈道:“宜春年纪长成,未有终身之托,奈何?”刘妪道:“这是你我靠老的一桩大事,你如何不上紧?”刘翁道:“我也日常在念,只是难得个十分如意的。像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千中选一,也就不能勾了。”刘妪道:“何不就许了宋小官?”刘翁假意道:“妈妈说那里话!他无家无倚,靠着我船上吃饭。手无分文,怎好把女儿许他?”刘妪道:“宋小官是宦家之后,况系故人之子。当初他老子存时,也曾有人议过亲来,你如何忘了?今日虽然落薄 [落薄——即落魄;贫穷,失意,潦倒。] ,看他一表人材,又会写,又会算,招得这般女婿,须不辱了门面。我两口儿老来也得所靠。”刘翁道:“妈妈,你主意已定否?”刘妪道:“有什么不定!”刘翁道:“如此甚好。”原来刘有才平昔是个怕婆的,久已看上了宋金,只愁妈妈不肯。今见妈妈慨然,十分欢喜。当下便唤宋金,对着妈妈面许了他这头亲事。宋金初时也谦逊不当,见刘翁夫妇一团美意,不要他费一分钱钞,只索顺从。刘翁往阴阳生 [阴阳生——以星命等迷信术数为职业的人。] 家选择周堂 [周堂——星命上的一个名词,是宜于婚嫁的吉日。] 吉日,回复了妈妈,将船驾回昆山。先与宋小官上头 [上头——古时少男少女到了成年的时候,男加冠,女加笄,称为上头;表示成了大人了。] ,做一套绸绢衣服与他穿了,浑身新衣、新帽、新鞋、新袜,妆扮得宋金一发标致。

虽无子建才八斗,胜似潘安貌十分 [子建、潘安——子建,魏诗人曹植的号,他是有名的才子。潘安,晋潘岳,字安仁,是当时有名的美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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