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 第3节
却说卢楠素性刚直豪爽,是个傲上矜下之人,见汪知县屡次卑词尽敬,以其好贤,遂有俯交之念。时值九月末旬,园中菊花开遍,那菊花种数甚多,内中惟有三种为贵。那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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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种各有几般颜色,花大而媚,所以贵重。有《菊花诗》为证:
不共春风斗百芳,自甘篱落傲秋霜。 园林一片萧疏景,几朵依稀散晚香。
卢楠因想汪知县几遍要看园景,却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时,何不请来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写帖儿,差人去请次日赏菊。家人拿着帖子,来到县里,正值知县在堂理事,一径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禀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爷,园中菊花盛开,特请老爷明日赏玩。”汪知县正想要去看菊,因屡次失约,难好启齿;今见特地来请,正是挖耳当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道:“拜上相公,明日早来领教。”那家人得了言语,即便归家,回覆家主道:“汪太爷拜上相公,明日绝早就来。”那知县说明日早来,不过是随口的话,那家人改做绝早就来,这也是一时错讹之言。不想因这句错话上,得罪了知县,后来把天大家私,弄得罄尽,险些儿连性命都送了。正是:
舌为利害本,口是祸福门。
当下卢楠心下想道:“这知县也好笑,那见赴人筵席,有个绝早就来之理。”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园亭,要尽竟日之游。”分付厨夫:“太爷明日绝早就来,酒席须要早些完备。”那厨夫听见知县早来,恐怕临时误事,隔夜就手忙脚乱收拾。卢楠到次早分付门上人:“今日若有客来,一概相辞,不必通报。”又将个名帖,差人去邀请知县。不到朝食时,酒席都已完备,排设在园上燕喜堂中。上下两席,并无别客相陪。那酒席铺设得花锦相似。正是:
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
且说汪知县那日出堂,便打帐完了投文公事,即便赴酌。投文里却有本县巡检司解到强犯九名,赃物若干。此事先有心腹报知,乃是卫河大伙,赃物甚多,又无失主。汪知县动了火,即时用刑拷讯。内中一盗甚黠,才套夹棍,便招某处藏银若干,某处埋赃几许,一五一十搬将出来,何止千万。知县贪心如炽,把吃酒的念头放过一边;便教放了夹棍,差个心腹吏,带领健步衙役,押盗前去,眼同起赃,立等回话。余盗收监,赃物上库。知县退坐后堂,等那起赃消息。从辰至未,承值吏供酒供食了两次,那起赃的方才回县,禀说:“却是怪异!东垦西爬,并没有半个锡皮钱儿。”知县大怒,再出前堂,吊出前犯,一个个重新拷掠。夹到适才押去起赃的贼。那贼因众人怒他胡说,没有赃物,已是拳头脚尖,私下先打过几顿。又且司兵拷打坏的,怎当得起再夹,登时气绝。知县见夹死了贼,也有些着忙,便教禁子狱卒叫唤,乱了半晌,竟不苏醒。汪知县心生一计,喝叫且将众犯还监,明日再审。众人会意,将死贼混在活贼里,一拥扶入监去,谁敢道半个死字!又向禁子讨了病状,明日做死囚发出。汪知县十分败兴,遂想着卢家吃酒。即刻起身赴宴。此时已是申牌时分。各役簇拥着大尹,来到卢家园内。
且说卢楠早上候起,已至巳时,不见知县来到,差人去打听,回报说在那里审问公事。卢楠心上就有三四分不乐,道:“既约了绝早就来,如何这时候还问公事!”停了半晌,音信杳然,再差人将个名帖邀请。卢楠此时不乐,有六七分了,想道:“是我请他的不是,只得耐这次罢!”俗语道:“等人性急。”又候了半晌,连那投邀帖的人也不回来。卢楠道:“古怪!”再差人去打听,少停,同着投邀帖的人一齐转来回复,说:“还在堂上夹人。门役道:‘太爷正在恼怒,却放你进去缠帐!’拦住小人,不放进去,帖尚未投,所以不敢回报。”卢楠听见这话,凑成十分不乐;又听得说夹问强盗要赃物,心中大怒,道:“原来这个贪残蠢才,一无可取,几乎错认了!如今幸尔还好!”即令家人撤开下面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而坐,叫道:“快把大杯筛热酒来,洗涤俗肠!”家人都禀道:“恐太爷一时来到。”卢楠喝道:“唗!还说甚太爷!我这酒可是与那贪残俗物吃的么!况他爽信已是六七次,今晚一定不来。”家人见家主发怒,谁敢再言,随即斟酒,供出肴馔。小奚在堂中宫商迭奏,丝竹并呈。卢楠饮过数杯,叫小厮:“与我按摩一番。今日伺候那俗物,觉道身子困倦!”分付闭了园门。于是脱巾卸服,跣足蓬头,按摩的按摩,歌唱的歌唱。叫取犀觥斟酒,连饮数觥,胸襟顿豁,开怀畅饮,不觉大醉。将肴馔撤去,赏了小奚;止留果品按酒,又吃上几觥,其醉如泥。就靠在桌上,齁齁睡去。家人谁敢去惊动,整整齐齐,都站在两旁伺候。里边卢楠便醉了,外面管园的,却不晓得内里的事。平日间宾客出进得多,主人又是个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的,日逐将园门大开惯了,今日虽有命闭门,却不把在心上。又且知道请见任官府,倘若来时,左右要开的;且停一会儿,挨到落日衔山,远远望见知县头踏来。急忙进来通报。到了中堂,看见家主已醉倒,吃一惊,道:“太爷已是到了,相公如何先饮得这个模样?”众家人听得知县来到,都面面相觑,没做理会,齐道:“那桌酒便还在,但相公不能勾醒,却怎好?”管园的道:“且叫醒转来,扶醉陪他一陪也罢。终不然,特地请来,冷淡他去不成?”众家人只得上前叫唤,喉咙喊破,如何得醒。渐渐听得人声嘈杂,料道是知县进来,慌了手脚,四散躲过,单单撇下卢楠一人。只因这番,有分教:佳宾贤主,变为百世冤家;好景名花,化作一场春梦!正是:
盛衰有命天为主,祸福无门人自生。
且说汪知县离了县中,来到卢家园门首,不见卢楠迎接,也没有一个家人伺候。从人乱叫:“门上有人么?快去通报,太爷到了。”并无一人答应。知县料是管门的已进去报了,遂分付不必呼唤,竟自进去。只见门上一个匾额,白地翠书“啸圃”两个大字。进了园门,一带都是柏屏。转过弯来,又显出一座门楼,上书“隔凡”二字。过了此门,便是一条松径。绕出松林,打一看时,但见山岭参差,楼台缥缈,草木萧疏,花竹围环。知县见布置精巧,景色清幽,心下暗喜道:“高人胸次,自是不同!”但不闻得一些人声,又不见卢楠相迎,未免疑惑。也还道是园中径路错杂,或者从别道出来迎我,故此相左。一行人在园中任意东穿西走,反去寻觅主人。次后来到一个所在,却是三间大堂,一望菊花数百,霜英粲烂,枫叶万树,拥若丹锦,与晚霞相映,橙橘相亚,累累如金;池边芙蓉千百株,颜色或深或浅,绿水红葩,高下相映,鸳鸯鸂 [涑鸟] 之类,戏狎其下。汪知县想道:“他请我看菊,必在这个堂中了。”径至堂前下轿。走入看时,那里见甚酒席,惟有一人,蓬头跣足,居中向外而坐,靠在桌上打齁,此外更无一个人影。从人赶向前乱喊:“老爷到了,还不起来!”汪知县举目看他身上服色,不象以下之人;又见傍边放着葛巾野服,分付:“且莫叫唤,看是何等样人。”那常来下帖的差人,向前仔细一看,认得是卢楠,禀道:“这就是卢相公,醉倒在此。”汪知县闻言,登时紫涨了面皮,心下大怒道:“这厮恁般无理!故意哄我上门羞辱!”欲待叫从人将花木打个希烂,又想不是官体,忍着一肚子恶气,急忙上轿,分付回县。轿夫抬起,打从旧路,直至园门首,依原不见一人。那时已是薄暮,点灯前导,那些皂快,没一个不摇首咋舌道:“他不过是个监生,如何将官府恁般藐视!这也是件异事!”知县在轿上听见,自觉没趣,恼怒愈加,想道:“他总然才高,也是我的治下!曾请过数遍,不肯来见,情愿就见,又馈送银酒,我亦可谓折节敬贤之至矣;他却如此无理,将我侮慢,且莫说我是父母官,即使平交,也不该如此!”到了县里,怒气不息,即便退入私衙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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