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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 第6节

此日重阴方启照,今朝甘露不成霜。

却说浚县新任知县姓陆,名光祖,乃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人氏。那官人胸藏锦绣,腹满珠玑,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出京时,汪公曾把卢楠的事相嘱。心下就有些疑惑,想道:“虽是他旧任之事,今已年久,与他还有甚相干?谆谆教谕,其中必有缘故。”到任之后,访问邑中乡绅,都为称枉,叙其得罪之由。陆公还恐卢楠是个富家,央浼下的,未敢全信;又四下暗暗体访,所说皆同。乃道:“既为民上,岂可以私怨罗织,陷人大辟?”欲要申文到上司,与他昭雪,又想道:“若先申上司,必然行查驳勘,便不能决截了事;不如先开释了,然后申报。”遂吊出那宗卷来,细细查看,前后招由,并无一毫空隙。反复看了几次,想道:“此事不得卢才,如何结案?”乃出百金为信赏钱,立限与捕役,要拿卢才。不一月,忽然获到。卢才料不能脱,不打自招。审出真情,遂援笔批云:

审得钮成以领工食银于卢楠家,为卢才扣债,以致争斗,则钮成为卢氏之雇工也明矣。雇工人死,无家翁偿命之理。况放债者才,扣债者才,厮打者亦才。释才坐楠,律何称焉?才遁不到官,累及家翁,死有余辜,拟抵不枉。卢楠久陷于狱,亦一时之厄也,相应释放。云云。

当日监中取出卢楠,当堂打开枷杻,释放回家。合衙门人无不惊骇。就是卢楠也出自意外,甚以为异。陆公备起申文,把卢才起衅根由,并受枉始末,一一开叙,亲至府中相见按院呈递。按院看了申文,道他擅行开释,必有私弊。问道:“闻得卢楠家中甚富,贤令独不避嫌乎?”陆公道:“知县但知奉法,不知避嫌。但知问其枉不枉,不知问其富不富。若是不枉,夷齐亦无生理。若是枉,陶朱亦无死法 [不枉,夷齐亦无生理;若是枉,陶朱亦无死法——夷齐即伯夷、叔齐。陶朱,即范蠡;他佐越王勾践灭吴之后,就变名姓,泛游江湖,成了大富人。这两句是说:若真是有罪,不冤枉的话,就连伯夷、叔齐那样好、那样穷困的人也不能活;相反,若有冤枉,就连陶朱公那样有钱的人也不可使他受屈而死。] 。”按院见说得词正理直,更不再问,乃道:“昔张公为廷尉,狱无冤民 [昔张公为廷尉,狱无冤民——张公,指张释之;西汉时的廷尉。当时的人说:“张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冤民。”] ,贤令近之矣。敢不领教!”陆公辞谢而出,不题。

且说卢楠回至家中,合门庆幸,亲友尽来相贺。过了数日,卢楠差人打听陆公已是回县,要去作谢,他却也素位而行,换了青衣小帽。娘子道:“受了陆公这般大德大恩,须备些礼物去谢他便好!”卢楠说:“我看陆公所为,是个有肝胆的豪杰,不比那龌龊贪利的小辈。若送礼去,反轻亵他了!”娘子道:“怎见得是反为轻亵?”卢楠道:“我沉冤十余载,上官皆避嫌不肯见原;陆公初莅此地,即廉知枉,毅然开释:此非有十二分才智,十二分胆识,安能如此!今若以利报之,正所谓故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如何使得?”即轻身而往。陆公因他是个才士,不好轻慢,请到后堂相见。卢楠见了陆公,长揖不拜。陆公暗以为奇,也还了一礼。遂教左右看坐。门子就扯把椅子,放在傍边。看官,你道有恁样奇事!那卢楠乃久滞的罪人,亏陆公救援出狱,此是再生恩人,就磕穿头,也是该的,他却长揖不拜。若论别官府见如此无礼,心上定然不乐了;那陆公毫不介意,反又命坐。可见他度量宽洪,好贤极矣!谁想卢楠见叙他傍坐,倒不悦起来,说道:“老父母 [老父母——封建时代对知县的尊称;是说他像老百姓的家长一样。] ,但有死罪的卢楠,没有傍坐的卢楠。”陆公闻言,即走下来,重新叙礼,说道:“是学生得罪了。”即逊他上坐。两下谈今论古,十分款洽,只恨相见之晚;遂为至友。有诗为证:

昔闻长揖大将军 [长揖大将军——汉代卫青作大将军,公卿见了他都磕头,唯独汲黯作揖。(见《史记》)] ,今见卢生抗陆君。 夕释桁阳 [桁阳——夹脚及颈所用的刑具。] 朝上坐,丈夫意气薄青云。

话分两头,却说汪公闻得陆公释了卢楠,心中不忿,又托心腹,连按院劾上一本。按院也将汪公为县令时,挟怨诬人始末,细细详辩一本。倒下圣旨,将汪公罢官回去,按院照旧供职,陆公安然无恙。那时谭遵已省察在家,专一挑写词状。陆公廉访得实,参了上司,拿下狱中,问边远充军。卢楠从此自谓余生,绝意仕进,益放于诗酒;家事渐渐沦落,绝不为意。

再说陆公在任,分文不要,爱民如子,况又发奸摘隐,剔清利弊,奸宄慑伏,盗贼屏迹,合县遂有神明之称,声名振于都下。只因不附权要,止迁南京礼部 [南京礼部——明初定都在南京;明成祖(朱棣)夺取帝位后,迁都北京;把原设在南京的六部等衙门仍旧不动,叫做南京某部,以别于北京新成立的部。] 主事。离任之日,士民攀辕卧辙,泣声载道,送至百里之外。那卢楠直送五百余里,两下依依不舍,欷歔而别。后来陆公累迁至南京吏部尚书。卢楠家已赤贫,乃南游白下 [白下——南京的别称。] ,依陆公为主,陆公待为上宾。每日供其酒资一千,纵其游玩山水。所到之处,必有题咏。都中传诵。一日游采石李学士祠,遇一赤脚道人,风致飘然,卢楠邀之同饮。道人亦出葫芦中玉液以酌卢楠。楠饮之,甘美异常,问道:“此酒出于何处?”道人答道:“此酒乃贫道所自造也。贫道结庵于庐山五老峰下,居士若能同游,当恣君斟酌耳。”卢楠道:“既有美酝,何惮相从!”即刻于李学士祠中,作书寄谢陆公,不携行李,随着那赤脚道人而去。陆公见书,叹道:“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以乾坤为逆旅,以七尺为蜉蝣,真狂士也!”遣人于庐山五老峰下访之不获。后十年,陆公致政归家,朝廷遣官存问,陆公使其次子往京谢恩,从人遇之于京都。寄问陆公安否。或云:遇仙成道矣。后人有诗赞云:

命蹇英雄不自由,独将诗酒傲公侯。 一丝不挂飘然去,赢得高名万古留。

后人又有一诗警戒文人,莫学卢公,以傲取祸。诗曰:

酒癖诗狂傲骨兼,高人每得俗人嫌。 劝人休蹈卢公辙,凡事还须学谨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