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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卷 钝秀才一朝交泰 第2节

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一贵一贱四句——这四句是西汉时翟公的话,原作:“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见《史记》)]

马德称在坟屋中守孝,弄得衣衫蓝缕,口食不周。“当初父亲存日,也曾周济过别人,今日自己遭困,却有谁人周济?”守坟的老王撺掇他把坟上树木倒卖与人,德称不肯。老王指着路上几棵大柏树道:“这树不在冢傍,卖之无妨。”德称依允,讲定价钱,先倒一棵下来,中心都是虫蛀空的,不值钱了。再倒一棵,亦复如此。德称叹道:“此乃命也!”就教住手。那两棵树只当烧柴,卖不多钱,不两日用完了。身边只剩得十二岁一个家生 [家生——旧时,奴婢所生的子女,仍然是奴婢的身分,称为家生,以区别于新卖身的或投充的奴婢。] 小厮,央老王作中,也卖与人,得银五两。这小厮过门之后,夜夜小遗起来,主人不要了,退还老王处,索取原价。德称不得已,情愿减退了二两身价卖了。好奇怪!第二遍去,就不小遗了。这几夜小遗,分明是打落德称这二两银子,不在话下。光阴似箭,看看服满。德称贫困之极,无门可告。想起有个表叔在浙江杭州府做二府 [二府——明制,知府之下有同知,是知府的副职;别称为二府。] ;湖州德清县知县,也是父亲门生;不如去投奔他,两人之中,也有一遇。当下将几件什物家火,托老王卖充路费。浆洗了旧衣旧裳,收拾做一个包裹,搭船上路,直至杭州。问那表叔,刚刚十日之前,已病故了。随到德清县投那个知县时,又正遇这几日为钱粮事情,与上司争论不合,使性要回去,告病关门,无由通报。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

德称两处投人不着。想得南京衙门做官的多有年家 [年家——明代科举习惯,同科中式的彼此称为同年,他们的家庭就互称为年家,这种年谊是当时拉关系讲交情很主要的一种社会交际往来。] 。又趁船到京口,欲要渡江,怎奈连日大西风,上水船寸步难行,只得往句容一路步行而去,径往留都 [留都——南京。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称南京为留都。] 。且数留都那几个城门:

神策金川仪凤门,怀远清凉到石城, 三山聚宝连通济,洪武朝阳定太平。

马德称由通济门入城,到饭店中宿了一夜。次早往部科等各衙门打听,往年多有年家为官的,如今升的升了,转的转了,死的死了,坏的坏了,一无所遇。乘兴而来,却难兴尽而返。流连光景,不觉又是半年有余,盘缠俱已用尽。虽不学伍大夫吴门乞食,也难免吕蒙正僧院投斋 [僧院投斋——相传:唐王播贫苦时,常常听到庙里打吃饭钟,就去吃和尚们的斋饭,后来和尚厌恶他,等到吃完了饭再打钟,让他扑空。] 。忽一日,德称投斋到大报恩寺,遇见个相识乡亲,问其乡里之事。方知本省宗师按临岁考 [宗师按临岁考——明制,每省有提学道,由按察司副使分司,就是一省管理儒生们的最高主官,儒生们称他为大宗师;他每年要分别到全省各府属去,对秀才和生童们进行考试,称为按临。] 。德称在先服满时,因无礼物送与学里 [学里——明制,每府州县都设立儒学,作为管理儒生的机关。官员有教授、训导、学正、教谕等名目,通称教官。] 师长,不曾动得起复文书及游学呈子 [起复文书及游学呈子——科举时代,对于父母之丧的孝服三年未满时,秀才停止应试。起复文书,就是报告服满的通知。游学呈子,则是报告本人出外,请求保留学籍资格的呈文,这样就可以不应提学道的岁考。] ;也不想如此久客于外。如今音信不通,教官径把他做避考申黜 [申黜——申,申报上司;黜,开革秀才的学籍。] 。千里之遥,无由辨复。真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德称闻此消息,长叹数声,无面回乡,意欲觅个馆地,权且教书糊口,再作道理。谁知世人眼浅,不识高低。闻知异乡公子如此形状,必是个浪荡之徒,便有锦心绣肠,谁人信他,谁人请他?又过了几时,和尚们都怪他蒿恼。语言不逊,不可尽说。幸而天无绝人之路。有个运粮的赵指挥 [指挥——全称是指挥使;明代军卫制度中武职官的名称,大都是世袭的。] ,要请个门馆先生,同往北京,一则陪话,二则代笔。偶与承恩寺主持商议。德称闻知,想道:“乘此机会,往北京一行,岂不两便。”遂央僧举荐。那俗僧也巴不得遣那穷鬼起身,就在指挥面前称扬德称好处,且是束脩甚少。赵指挥是武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省,便约德称在寺投刺相见,择日请了下船同行。德称口如悬河,宾主颇也得合。不一日,到黄河岸口,德称偶然上岸登东。忽听发一声响,犹如天崩地裂之形。慌忙起身看时,吃了一惊,原来河口决了。赵指挥所统粮船三分四散,不知去向。但见水势滔滔,一望无际。德称举目无依,仰天号哭,叹道:“此乃天绝我命也,不如死休!”方欲投入河流,遇一老者相救,问其来历。德称诉罢,老者恻然怜悯,道:“看你青春美质,将来岂无发迹之期?此去短盘至北京,费用亦不多。老夫带得有三两荒银,权为程敬。”说罢,去摸袖里,却摸个空。连呼“奇怪!”仔细看时,袖底有一小孔,那老者赶早出门,不知在那里遇着剪绺的剪去了。老者嗟叹道:“古人云:‘得咱心肯日,是你运通时。’今日看起来,就是心肯,也有个天数。非是老夫吝惜,乃足下命运不通所致耳。欲屈足下过舍下,又恐路远不便。”乃邀德称到市心里,向一个相熟的主人家,借银五钱为赠。德称深感其意,只得受了,再三称谢而别。德称想这五钱银子,如何盘缠得许多路。思量一计,买下纸笔,一路卖字。德称写作俱佳,争奈时运未利,不能讨得文人墨士赏鉴,不过村坊野店胡乱买几张糊壁,此辈晓得什么好歹,那肯出钱。德称有一顿没一顿,半饥半饱,直捱到北京城里,下了饭店。问店主人借缙绅 [缙绅——这里指职官录。] 看查,有两个相厚的年伯,一个是兵部尤侍郎,一个是左卿曹光禄 [光禄——即光禄寺,九卿之一,职掌祭宴等事。主管官称光禄寺卿,另设二少卿,古制尚右,左卿,指少卿。] 。当下写了名刺,先去谒曹公。曹公见其衣衫不整,心下不悦,又知是王振的仇家,不敢招架,送下小小程仪,就辞了。再去见尤侍郎,那尤公也是个没意思的,自家一无所赠,写一封书帖荐在边上陆总兵处。店主人见有这封书,料有际遇,将五两银子借为盘缠。谁知正值北虏也先为寇,大掠人畜,陆总兵失机,扭解来京问罪,连尤侍郎都罢官去了。德称在塞外担阁了三四个月,又无所遇,依旧回到京城旅寓。店主人折了五两银子,没处取讨,又欠下房钱饭钱若干,索性做个宛转,倒不好推他出门。想起一个主意来,前面胡同有个刘千户,其子八岁,要访个下路先生教书,乃荐德称。刘千户大喜,讲过束脩二十两。店主人先支一季束脩自己收受,准了所借之数。刘千户颇尽主道,送一套新衣服,迎接德称到彼坐馆。自此饔飧不缺。且训诵之暇,重温经史,再理文章。刚刚坐了三个月,学生出起痘来,太医下药不效,十二朝身死。刘千户单只此子,正在哀痛,又有刻薄小人对他说道:“马德称是个降祸的太岁 [太岁——古人迷信,称木星为太岁,认为是凶煞,触犯了他便要受到祸殃。] ,耗气的鹤神 [鹤神——太岁部下的凶煞之一,农民们有“风吹鹤神口,米长千钱斗”的谣谚。] ,所到之处,必有灾殃。赵指挥请了他就坏了粮船,尤侍郎荐了他就坏了官职。他是个不吉利的秀才,不该与他亲近。”刘千户不想自儿死生有命,到抱怨先生带累了。各处传说,从此京中起他一个异名,叫做“钝秀才”。凡钝秀才街上过去,家家闭户,处处关门。但是早行遇着钝秀才的,一日没采 [没采——倒霉,没兴头,不得意。] :做买卖的折本,寻人的不遇,告官的理输,讨债的不是厮打定是厮骂,就是小学生上学,也被先生打几下手心。有此数项,把他做妖物相看。倘然狭路相逢,一个个吐口涎沫,叫句吉利方走。可怜马德称衣冠之胄,饱学之儒,今日时运不利,弄得日无饱餐,夜无安宿。同时有个浙中吴监生,性甚硬直。闻知钝秀才之名,不信有此事。特地寻他相会,延至寓所,叩其胸中所学,甚有接待之意。坐席犹未暖,忽得家书报家中老父病故,踉跄而别,转荐与同乡吕鸿胪 [鸿胪——鸿胪寺的简称,九卿之一,掌朝会礼仪等事,主管官称为鸿胪寺卿。这里所说的吕姓,不一定是主管官;旧时官场习惯,某人在某机关任职,就以这个机关的名字作为他的代称。] 。吕公请至寓所,待以盛馔,方才举箸,忽然厨房中火起,举家惊慌逃奔。德称因腹馁缓行了几步,被地方拿他做火头,解去官司,不由分说,下了监铺。幸吕鸿胪是个有天理的人,替他使钱,免其枷责。从此钝秀才其名益著,无人招接,仍复卖字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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