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卷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第3节
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
晴云引薛婆上楼,与三巧儿相见了。婆子看那妇人,心下想道:“真天人也!怪不得陈大郎心迷。若我做男子,也要浑了。”当下说道:“老身久闻大娘贤慧,但恨无缘拜识。”三巧儿问道:“你老人家尊姓?”婆子道:“老身姓薛。只在这里东巷住。与大娘也是个邻里。”三巧儿道:“你方才这些东西,如何不卖?”婆子笑道:“若不卖时,老身又拿出来怎的?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识货物。”说罢,便去开了箱儿,取出几件簪珥,递与那妇人看;叫道:“大娘,你道这样首饰,便工钱也费多少。他们还得忒不像样,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如何告得许多消乏。”又把几串珠子,提将起来,道:“这般头号的货,他们还做梦哩!”三巧儿问了他讨价还价,便道:“真个亏你些儿。”婆子道:“还是大家宝眷,见多识广,比男子汉眼力到胜十倍。”三巧儿唤丫鬟看茶。婆子道:“不扰,不扰。老身有件要紧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着这个客人,缠了许多时。正是‘买卖不成,耽误工程。’这箱儿连锁放在这里,权烦大娘收拾。老身暂去,少停就来。”说罢便走。三巧儿叫晴云送他下楼,出门向西去了。
三巧儿心上爱了这几件东西,专等婆子到来酬价。一连五日不至。到第六日午后,忽然下一场大雨,雨声未绝,閛閛的敲门声响。三巧儿唤丫鬟开看,只见薛婆衣衫半湿,提个破伞进来,口里道:“晴干不肯走,直待雨淋头。”把伞儿放在楼梯边,走上楼来,万福道:“大娘,前晚失信了。”三巧儿慌忙答礼道:“这几日在那里去了?”婆子道:“小女托赖,新添一个外孙。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几日,今早方回。半路上下起雨来,在一个相识人家借得把伞,又是破的,却不是晦气!”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几个儿女?”婆子道:“只一个儿子,完婚过了。女儿到有四个。这是我第四个了,嫁与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是这北门外开盐店的。”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女儿多,不把来当事了。本乡本土,少什么一夫一妇的,怎舍得与异乡人做妾?”婆子道:“大娘不知。到是异乡人有情怀。虽则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里;小女自在店中,呼奴使婢,一般受用。老身每过去时,他当个尊长看待,更不怠慢。如今养了个儿子,愈加好了。”三巧儿道:“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嫁得着。”说罢,恰好晴云取茶上来。两个吃了。婆子道:“今日雨天没事,老身大胆,敢求大娘的首饰一看。看些巧样儿在肚里也好。”三巧儿道:“也只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家莫笑话。”就取一把钥匙,开了箱笼,陆续搬出许多钗钿缨络之类。薛婆看了,夸美不尽,道:“大娘有恁般珍异,把老身这几件东西看不上眼了。”三巧儿道:“好说;我正要与你老人家请个实价。”婆子道:“娘子是识货的,何消老身费嘴?”三巧儿把东西检过,取出薛婆的篾丝箱儿来,放在桌上,将钥匙递与婆子道:“你老人家开了,检看个明白。”婆子道:“大娘忒精细了。”当下开了箱儿,把东西逐件搬出。三巧儿品评价钱,都不甚远。婆子并不争论,欢欢喜喜的道:“恁地便不枉了人。老身就少赚几贯钱,也是快活的。”三巧儿道:“只是一件。目下凑不起价钱,只是现奉一半。等待我家官人回来,一并清楚。他也只在这几日回了。”婆子道:“便迟几日也不妨事。只是价钱上相让多了,银水要足纹的。”三巧儿道:“这也小事。”便把心爱的几件首饰及珠子收起,唤晴云取杯现成酒来,与老人家坐坐。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搅扰?”三巧儿道:“时常清闲,难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扳话。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时常过来走走。”婆子道:“多谢大娘错爱。老身家里当不过嘈杂,像宅上又忒清闲了。”三巧儿道:“你家儿子做甚生意?”婆子道:“也只是接些珠宝客人。每日的讨酒讨浆,刮的人不耐烦。老身亏杀各宅门走动,在家时少,还好;若只在六尺地上转,怕不躁死了人。”三巧儿道:“我家与你相近,不耐烦时,就过来闲话。”婆子道:“只不敢频频打搅。”三巧儿道:“老人家说那里话!”只见两个丫鬟轮番的走动,摆了两副杯箸,两碗腊鸡,两碗腊肉,两碗鲜鱼,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婆子道:“如何盛设?”三巧儿道:“现成的。休怪怠慢。”说罢,斟酒递与婆子。婆子将杯回敬。两下对坐而饮。原来三巧儿酒量尽去得。那婆子又是酒壶酒瓮,吃起酒来,一发相投了,只恨会面之晚。那日直吃到停晚,刚刚雨止,婆子作谢要回。三巧儿又取出大银钟来,劝了几钟,又陪他吃了晚饭,说道:“你老人家再宽坐一时,我将这一半价钱付你去。”婆子道:“天晚了,大娘请自在。不争这一夜儿,明日却来领罢。连这篾丝箱儿,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三巧儿道:“明日专专望你。”婆子作别下楼,取了破伞,出门去了。正是:
世间只有虔婆嘴,哄动多多少少人。
却说陈大郎在下处,呆等了几日,并无音信。见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家,拖泥带水的进城来问个消息,又不相值。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点心,又到薛婆家来打听,只是未回。看看天晚,却待转身,只见婆子一脸春色,脚略斜的走入巷来。陈大郎迎着他,作了揖,问道:“所言如何?”婆子摇手道:“尚早。如今方下种,还没有发芽哩。再隔五六年,开花结果,才到得你口。你莫在此探头探脑。老身不是管闲事的。”陈大郎见他醉了,只得转去。次日,婆子买了些时新果子、鲜鸡鱼肉之类,唤个厨子安排停当,装做两个盒子,又买一瓮上好的酽酒,央间壁小二挑了,来到蒋家门首。三巧儿这日不见婆子到来,正教晴云开门出来探望,恰好相遇。婆子教小二挑在楼下,先打发他去了。晴云已自报知主母。三巧儿把婆子当个贵客一般,直到楼梯口边迎他上去。婆子千恩万谢的,福了一回,便道:“今日老身偶有一杯水酒,将来与大娘消遣。”三巧儿道:“到要你老人家赔钱。不当受了。”婆子央两个丫鬟搬将上来,摆做一桌子。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忒迂阔了,恁般大弄起来。”婆子笑道:“小户人家,备不出甚么好东西,只当一茶奉献。”晴云便去取杯箸,暖雪便吹起水火炉 [水火炉——暖锅一类的用具。] 来。霎时酒暖。婆子道:“今日是老身薄意,还请大娘转坐客位。”三巧儿道:“虽然相扰,在寒舍岂有此理。”两下谦让多时,薛婆只得坐了客席,这是第三次相聚,更觉熟分了。饮酒中间,婆子问道:“官人出外好多时了,还不回,亏他撇得大娘下。”三巧儿道:“便是。说过一年就转,不知怎的耽搁了。”婆子道:“依老身说,放下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个堆金积玉,也不为罕。”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当家,把家当客。比如我第四个女婿朱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欢暮乐,那里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一两个月,又来了。家中大娘子替他担孤受寡,那晓得他外边之事。”三巧儿道:“我家官人到不是这样的人。”婆子道:“老身只当闲话讲。怎敢将天比地。”当日两个猜谜掷色,吃得酩酊而别。第三日,同小二来取家伙,就领这一半价钱。三巧儿果又留他吃点心。从此以后,把那一半赊钱为由,只做问兴哥的消息,不时行走。这婆子俐齿伶牙,能言快语,又半疯半颠的,惯与丫头们打诨,所以上下都欢喜他。三巧儿一日不见他来,便觉寂寞,叫老家人认了薛婆家里,早晚常去请他。所以一发来得勤了。
世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引起了头,再不好绝他。是那四种?——游方僧道,乞丐,闲汉,牙婆。上三种人犹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女眷们怕冷静时,十个九个到要扳他来往。今日薛婆本是个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软语,三巧儿遂与他成了至交,时刻少他不得。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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