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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卷 十三郎五岁朝天 第3节

日间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大凡做贼的,见了做公的,就是老鼠遇猫儿,见形便伏;做公的见了做贼的,就是仙鹤遇了蛇洞,闻气即知。所以这两项人每每私自相通,时常要些孝顺,叫做“打业钱”。若是捉破了贼,不是什么要紧公事,得些利市,便放松了。而今是钦限要人的事,衣领上针线,斗着海底眼,如何容得宽展?当下捆住;先剥了这一个的衣服。众贼虽是口里还强,却个个肉颤身摇,面如土色。身畔一搜,各有零赃。一直押到开封府来报知大尹。大尹升堂验着衣领针线是实,明知无枉,喝叫用起刑来,令招实情。绷扒吊拷 [绷扒吊拷——绷扒,剥去衣服,用绳子绷缚起来。吊拷,把人吊起来拷打。] ,倍受苦楚。那些顽皮贼骨只不肯招。大尹即将衣领针线问他道:“你身上何得有此?”贼人不知事端,信口支吾。大尹笑道:“如此剧贼,却被小孩子算破了,岂非天理昭彰?你可记得元宵夜内家轿边叫救人的孩子么?你身上已有了暗记,还要抵赖到那里去?”贼人方知被孩子暗算了,顿口无言。只得招出实情。乃是积年累岁,遇着节令盛时,即便四出剽窃;以及平时掠贩子女,伤害性命,罪状山积,难以枚举,从不败露;岂知今年元宵行事之后,卒然被擒。却被小子暗算,惊动天听,以致有此,莫非天数该败,一死难逃。大尹责了口词,叠成文卷。大尹却记起旧年元宵真珠姬一案,现捕未获的那一件事来。你道又是甚事?看官,且放下这头,听小子说那一头。

也只因宣德门张灯,王侯贵戚女眷,多设帷幕,在门外两庑,日间先在那里等候观看。其时有一个宗王家眷,在东庑下张设帷幕,摆下酒肴,观看灯火。那时金吾不禁,人海人山,语言鼎沸,喧天振地;更有那花炮流星,你放我赛。那宗王有个女儿,名唤真珠姬,年方十七,未曾许嫁人家,颜色明艳,服饰鲜丽,耀人眼目。娃子家心性,喜的是顽耍;他见这般热闹,不免舒头探脑,向幕外张望。常言“慢藏诲盗,冶容诲淫”,却动了一伙剧贼的火。宗王家眷正在看得兴浓处,只见一个女僧,挨入幕来,自夫人以下,各各问讯了,便立在真珠姬身边。夫人正问那尼僧:“你是那处尼僧?”忽见众人一齐发起喊来,却被放花炮的失手,烧了帷幕,烟焰满幕。众女眷一时忙乱,你撞我跌,乱抢出幕来,急得那真珠姬没走一头处。那女僧叫道:“莫要慌!随我来!”一把扯着真珠姬的手,在人丛中,挨至隙处,见放着一乘兜轿。女僧连忙扶真珠姬入轿坐了。女僧便对轿夫说:“你轿若闲空,快抬这小姐到王府里去,多赏你酒钱。我随后跟来。”轿夫应道:“当得,当得。”扶轿上肩,四足并举,其行如飞。莫说真珠姬是幼年闺女,就是男子汉,到如此仓卒,也要着了道儿 [着了道儿——中了计,入了圈套。] 。

且放着真珠姬上轿的事。再说王府家眷,帷幕被烧,惊得乱撺。家人拥上来,拽倒帷幕,幸而火息,不曾延烧别家帷幕。自宗王夫人以下,及养娘、丫鬟、婢女等辈,簪珥钗钏,都被人抢去。盏碟粉碎。虞候、干办、家人,也都失去帽,挤落鞋。一家败兴,聚集在一搭儿。人人都在,只不见真珠姬。当时四下呼唤找寻,并无影响。那时宗王闻报,教夫人等众快回王府,连夜差人出招出揭,报信者赏钱三千贯,收留者五千贯,满城挨访;闹了数日,杳无音信,不题。

且说真珠姬当夜在轿中,深以为幸,甚感尼僧;坐还未稳,倏忽转弯,心头小鹿不住的撞;思想夫人等众不知如何光景。只见轿夫脚高脚低,越走越黑;举眼看时,却是空阔所在,喧闹之声渐远。真珠姬见不是日里来的旧路,心里正在疑惑,忽然住了轿,轿夫多走去了,却不是自家府门,只得自己掀帘走出轿来。定睛一看,只叫得苦。原来是一所古庙,旁边鬼卒十余个,各持兵仗夹立。中间坐着一位神道,面阔尺余,须髯满颊,目光如炬,肩臂启动,像个活的一般。真珠姬心慌,不免下拜。神道开口大言道:“你休得惊怕。我与汝有夙缘,故使神力摄你至此。”真珠姬见神道说出话来,愈觉惊怕,放声啼哭起来。旁边两个鬼卒,走来扶着。神道说:“快取压惊酒来。”旁边又一鬼卒,斟着一杯热酒,向真珠姬口边奉来。真珠姬欲待推拒,又怀惧怕,勉强将口接着,被他一灌而尽。真珠姬早已天旋地转,不知人事,倒在地下。神道走下座来笑道:“着了手也!”旁边鬼卒多攒将拢来,同神道各卸了装束,除下面具。原来个个多是活人,乃一伙剧贼装成的。将蒙汗药灌倒了真珠姬,抬到后面,众贼汉乘他昏迷,次第奸淫。可怜金枝玉叶之人,零落在狗党狐群之手。奸淫已毕,各自散去,别做歹事了。真珠姬睡至天明,看看苏醒,睁眼看时,不知是那里,但见一个婆子在旁边坐着。真珠姬自觉下体疼痛,虽在昏醉中,依稀也略记得些事,明知着了人手,问婆子道:“此是何处?”婆子道:“夜间众好汉们送将小娘子来的,不必心焦。管取你就落好处便了。”真珠姬道:“我是宗王府中闺女。你每歹人,怎如此乘闹胡行?”婆子道:“而今说不得王府不王府了。老身见你是金枝玉叶,须不把你作贱。”真珠姬也不晓得他的说话因由,闭着眼,只是啼哭。原来这婆子是个牙婆,专一走大人家,雇卖人口的。这伙剧贼,掠得人口,便来投他家,款留下几晚,就有头主来成了去的。那时留下真珠姬,好言温慰得熟分。刚两三日,只见一日一乘轿来抬了去,已将他卖与城外一个富家为妾了。

主翁却见他色美,甚是喜欢,更问他来历。真珠姬也深怀羞愤,不敢轻易自言。怎当得那家姬妾颇多,见一人专宠,尽生嫉妒之心,说他来历不明,多管是在家犯奸,逐出来的奴婢,日日在主翁耳根边激聒。主翁听得不耐烦,偶然问其来处,真珠姬拨着心中事,大声啼哭,说出事由来,方知是宗王之女,被人掠卖至此。主翁多曾看见榜文赏帖的,老大吃惊,恐怕事发连累,急忙叫人寻取原媒,牙婆已自不知去向了。主翁寻思道:“此等奸徒,此处不败,别处必露。到得根究起来,现赃在我家,须藏不过。可不是天大利害?况且王府女眷,不是取笑,必有寻着根底的日子。别人做了歹事,把个愁布袋丢在这里,替他顶死不成?”心生一计,叫两个家人,家里抬出一顶破竹轿子装好了,请出真珠姬来,主翁纳头便拜道:“一向有眼不识贵人,多有唐突,却是辱没了贵人。多是歹人做的事,小可并不知道。今情愿舍了身价,自送贵人还府。只望高抬贵手,凡事遮盖,不要牵累小可则个。”真珠姬见说送他还家,就如听得一封九重恩赦到来;又原是受那主翁厚待的,见他小心陪礼,好生过意不去,回言道:“只要见了我父母,决不题起你姓名罢了。”主翁请真珠姬上了轿。两个家人抬着飞走。真珠姬也不及分别一声。约莫走了五七里路,至一荒野之中,抬轿的放下竹轿,抽身便走,一道烟去了。真珠姬在轿中探头出看,只见静悄无人;走出轿来,前后一看,连两个抬轿的影踪不见,慌张起来道:“我直如此命蹇。如何不明不白抛我在此?万一又遇了歹人,如何是好?”没做理会处,只得仍旧进轿坐了,放声大哭起来,乱喊乱叫,将身子在轿中颠掷不已,头发多颠的蓬松。此时正是三月天气,时常有郊外踏青的。有人看见空野之中,一乘竹轿内有人大哭,不胜骇异,渐渐走将拢来。起初止是一两个人,后来簸箕般回将转来,你诘我问,你喧我嚷。真珠姬慌慌张张,没口得分诉,一发说不出一句明白话来。内中有老成人,摇手叫四旁人莫嚷,高声问道:“娘子是何家宅眷?因甚独自歇轿在此?”真珠姬方才噙了眼泪说道:“奴是王府中族姬,被歹人拐来在此的。有人报知府中,定有重赏。”当时王府中赏帖,开封府榜文,谁不知道。真珠姬话才出口,早已有请功的,飞也似去报了。须臾之间,王府中干办虞候,走了偌多人来认看,果然破轿之内,坐着的是真珠姬,慌忙打轿来换了,抬归府中。父母与合家人等,看见头鬅鬓乱,满面泪痕,抱着大哭。真珠姬一发乱 攧 乱掷,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生天”,一作“升天”。出世,表示生;生天,表示死。这句话是说:一直等到一佛生、二佛死;时间很长的意思。] ,直等得哭尽情了,方才把前时失去,今日归来的事端,一五一十,告诉了一遍。宗王道:“可晓得那讨你的是那一家?便好挨查。”真珠姬心里还护着那主翁,回言道:“人家便认得,却是不晓得姓名,也不晓得地方;又来得路远了,不记起在那一边。抑且那人家原不知情,多是歹人所为。”宗王心里道是“家丑不可外扬”,恐女儿许不得人家,只得含忍过了,不去声张,不老实根究,只暗地嘱付开封府留心访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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