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卷 崔俊臣巧会芙蓉屏 第4节
酒过数巡,高公举杯告众人道:“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众人都不晓其意;连崔俊臣一时也未解。只见高公传命到后堂,请夫人打发慧圆出来。俊臣惊得木呆,只道高公要把甚么女人强他纳娶,故设此宴,说此话,也有些着急了;梦里也不晓得他妻子叫甚么慧圆。当时夫人已知高公意思,方与王氏说出:“崔县尉在馆内多时,昨已获了强盗,问了罪名,追出敕牒,今日饯行赴任,特请你出堂厮认团圆。”逐项逐节的事情说了一遍。王氏如梦方醒,不胜感激;先谢了夫人,走出堂前来。此时王氏发已半长,照旧妆饰。崔县尉一见,乃是自家妻子,惊得如醉如梦。那高公指着王氏对俊臣笑道:“老夫原说与足下为媒,这可做得么?”崔县尉此时也无暇回答,与王氏相持大恸,说道:“自料今生死别了,谁知在此却得相见!”众客见此光景,多不解其故,向高公请问根由。高公便叫书童去书房中取出芙蓉屏来,对众人道:“列位要知此事,须看此屏。”众人争先来看,却是一画一题。看的看,念的念,却不明白这个缘故。高公道:“好教列位得知。只这幅画,便是崔县尉夫妻一段大姻缘。这画即是崔县尉所画。这词即是崔孺人所题。他夫妻赴任到此,为船上所劫,崔孺人脱逃于尼院出家,遇人来施此画,认出是船中之物,故题此词。后来此画却入老夫之手,遇着崔县尉到来,又认出是孺人之笔。老夫暗地着人细细问出根由,乃知孺人在尼院,叫老妻接将家来住着。密行访缉,备得大盗踪迹,托薛御史究出此事,强盗俱已伏罪。崔县尉与孺人在家下,各有半年有余,只道失散各方,竟不知同居一处。老夫一向隐忍不通两人知道,只为崔孺人头发未长,崔县尉敕牒未获,不知事体如何,两人心事如何,不欲造次漏泄。今罪人已得,试他义夫节妇,彼此心坚。今日特地与他团圆这段姻缘。故此方才说替他了今生缘。即是崔孺人词中之句。方才说请慧圆,乃是崔孺人尼院中所改之字。特地使崔君与诸公不解,为今日酒间一笑耳。”崔俊臣与王氏听罢,两个哭拜高公。连在座之人,无不下泪;称叹高公盛德,古今罕有。王氏自到里面去拜谢夫人了。高公重入座席,与众客尽欢而散。是夜特开别院,叫两个养娘伏侍王氏与崔县尉在内安歇。
明日,高公晓得崔俊臣没人伏侍,赠他一奴一婢,又赠好些盘费,当日就连崔县尉夫妻感念厚恩,不忍分别,大哭而行。王氏又同丈夫到尼院中来。院主及一院之人,见他许久不来,忽又改妆,个个惊异。王氏备细说出遇合缘故,并谢院主看待厚恩。院主方才晓得顾阿秀劫盗是真。前日王氏所言妻妾不相容,乃是一时掩饰之词。那院中人平日与他相好,多不舍得他去;事出无奈,各各含泪而别。夫妻两个,同到永嘉去了。及至任满后回来,重过苏州,差人问候高公,要进来拜谒,谁知高公与夫人俱已薨逝,殡葬多时了。崔俊臣同王氏大哭,如丧了亲生父母一般,径至墓前拜奠。就请旧日尼院中各众,在墓前建起水陆道场 [水陆道场——佛教设斋供奉仙鬼水陆众生的法会,叫做“水陆道场”,或“水陆斋”。] 三昼夜,以报大恩。王氏还不忘经典,自家也在内持诵。事毕,同众尼再到院中。崔俊臣出宦资厚赠院主。王氏又念昔日朝夜祷祈观世音,暗中保佑,幸得如愿,夫妇重谐;出白金十两,留在院主处为香烛之费。不忍忘院中光景,自此立心长斋,念《观音》不辍,以终其身。当下别过众尼,回到真州故土,亲族俱来相会,说出这段缘故,无不嗟叹,称扬高公之德。那崔俊臣也不想更去补官,只在家中逍遥受用,夫妻白头到老。有诗为证:
王氏藏身有远图,间关到底得逢夫。 舟人妄想能同志,一月空将新妇呼。
又云:
芙蓉本似美人妆,何意飘零在路傍? 画笔词锋能巧合,相逢犹自墨痕香。
又有一诗赞叹高公。诗云:
高公德谊薄云天,能结今生未了缘。 不使初时轻逗漏,致令到底得团圆。 芙蓉画出原双蒂,萍藻浮来亦共联。 可惜白杨堪作柱,空教洒泪及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