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卷 赵县君乔送黄柑子 第4节
宣教方在神魂荡扬之际,恰像身子不是自己的,虽然听得有些诧异,没工夫得疑虑别的,还只一味痴想。忽然一个丫鬟慌慌忙忙抢进房来,气喘喘的道:“官人回来了!官人回来了!”县君大惊失色道:“如何是好?快快收拾过了桌上的!”即忙自己帮着搬得桌上罄净。宣教此时任是奢遮胆大的,不由得不慌张起来,道:“我却躲在那里去?”县君也着了忙道:“外边是去不及了!”引着宣教的手,指着床底下道:“权躲在这里面去,勿得做声。”宣教思量,走了出去便好,又恐不认得门路,撞着了人。左右看着房中,却别无躲处,一时慌促,没计奈何,只得依着县君说话,望着床底一钻,顾不得甚么尘灰龌龊,且喜床底宽阔,战陡陡的蹲在里头,不敢喘气,一眼偷觑着外边。那暗处望明处,却见得备细。看那赵大夫,大踏步走进房来,口里道:“这一去不觉许久,家里没事么?”县君着了忙的,口里牙齿捉对儿厮打着,回言道:“家……家……家里没事。你……你……你如何今日才来?”大夫道:“家里莫非有甚事故么?如何见了我举动慌张,语言失措,做这等一个模样?”县君道:“没……没……没甚事故。”大夫对着丫鬟问道:“县君却是怎的?”丫鬟道:“果……果……果然没有甚么怎……怎……怎的。”宣教在床下着急,恨不得替了县君丫鬟的说话,只是不敢爬出来。大夫迟疑了一回道:“好诧异!好诧异!”县君按定了性儿,才说得话儿囫囵,重复问道:“今日在那里起身?怎夜间到此?”大夫道:“我离家多日,放心不下;今因有事到婺州,在此便道,暂归来一看。明日五更就要起身过江的。”宣教听得此言,惊中有喜,恨不得天也许下了半边,道:“原来还要出去!却是我的造化也!”县君又问道:“可曾用过晚饭?”大夫道:“晚饭已在船上吃过,只要取些热水来洗脚。”县君即命丫鬟安好了足盆,厨下去取热水来,倾在里头。大夫脱了外衣,坐在盆间,大肆浇洗。浇洗了多时,泼得水流满地,一直淌进床下来。因是地板房子,铺床处压得重了,地板必定低些,做了下流之处。那吴宣教正蹲在里头,身上穿着齐整衣服,起初一时急了,顾不得惹了灰尘,钻了进去,而今又见水流来了,恐怕污了衣服,不觉的把袖子东收西敛,来避那些龌龊水,未免有些窸窸窣窣之声。大夫道:“奇怪!床底下是甚么响?敢是蛇鼠之类?可拿灯烛来照照。”丫鬟未及答应,大夫急急揩抹干净,却伸手桌子上去取烛台过来,捏在手中,向床底下一看。不看时万事全休,这一看,好似:
霸王初入垓心内,张飞刚到灞陵桥 [张飞刚到灞陵桥——正史、评话和演义里,都没有张飞到灞陵桥的事;只有张飞在当阳长坂坡桥头喝退曹军的故事。此处恐系误记,待考。] 。
大夫大吼一声道:“这个甚么鸟人,躲在这底下?”县君支吾道:“敢是个贼?”大夫一把将宣教拖出来道:“你看!难道有这样齐整的贼?怪道方才见吾慌张!原来你在家养着奸夫!我去得几时,你就是这等羞辱门户!”先是一掌打去,把县君打个满天星。县君啼哭起来。大夫喝教众奴仆都来。此时小童也只得随着众人行止。大夫叫将宣教四马攒蹄,捆做一团,声言道:“今夜且与我把去厢房吊着,明日送临安府推问去!”大夫又将一条绳来,亲自动手,也把县君缚住道:“你这淫妇,也不与你干休!”县君只是哭,不敢回答一言。大夫道:“好恼,好恼!且暖酒来,我吃着消闷!”从人丫鬟们多慌了,急去灶上撮哄些嗄饭,热了酒拿来。大夫取个大瓯,一头吃,一头骂;又取过纸笔,写下状词,一边写,一边吃酒。吃得不少了,不觉懵懵睡去。县君悄悄对宣教道:“今日之事,固是我误了官人,也是官人先有意向我。谁知随手事败。若是到官,两个都不好了,为之奈何?”宣教道:“多蒙县君好意相招,未曾沾得半点恩惠。今事若败露,我这一官,只当断送在你这冤家手里了。”县君道:“没奈何了。官人只是下些小心求告他。他也是心软的人,求告得转的。”
正说之间,大夫醒来,口里又喃喃的骂道:“小的们,打起火把,快将这贼弟子孩儿 [弟子孩儿——骂人的话。宋元时代称妓女为“弟子”;“弟子孩儿”,妓女养的,犹如后代说“婊子养的”。] 送到厢房去!”众人答应一声,齐来动手。宣教着了急,喊道:“大夫息怒,容小子一言。小子不才,忝为宣教郎,因赴吏部磨勘,寓居府上对门,蒙县君青盼,往来虽久,实未曾分毫犯着玉体。今若到公府,罪犯有限,只是这官职有累。望乞高抬贵手,饶过小子,容小子拜纳微礼,赎此罪过罢。”大夫大笑道:“我是个宦门,把妻子来换钱么?”宣教道:“今日便坏了小子微官,与君何益?不若等小子纳些钱物,实为两便。小子亦不敢轻,即当奉送五百千过来。”大夫道:“如此口轻!你一个官,我一个妻子,只值得五百千么?”宣教听见论量多少,便道是好处的事了,满口许道:“便再加一倍,凑做千缗罢。”大夫还只是摇头。县君在傍哭道:“我只为买这官人的珠翠,约他来议价,实是我的不是。谁知撞着你来,捉破了。我原不曾点污。今若拿这官人到官,必然扳下我来。我也免不得到官对理。出乖露丑,也是你的门面不雅。不如你看日前夫妻之面,宽恕了我,放了这官人罢。”大夫冷笑道:“难道不曾点污?”众从人与丫鬟们先前是小童贿赂过的,多来磕头讨饶道:“其实此人不曾犯着县君,只是暮夜不该来此。他既情愿出钱赎罪,官人罚他重些,放他去罢。一来免累此人官职,二来免致县君出丑,实为两便。”县君又哭道:“你若不依,我只是寻个死路罢了!”大夫默然了一晌,指着县君道:“只为要保全你这淫妇,要我忍这样赃污!”小童忙撺到宣教耳边厢低言道:“有了口风了。快快添多些,收拾这事罢。”宣教道:“钱财好处,放绑要紧。手脚多麻木了。”大夫道:“要我饶你,须得二千缗钱,还只是买那官做。羞辱我门庭之事,只当不曾提起,便宜得多了。”宣教连声道:“就依着是二千缗。好处,好处。”大夫便喝从人教且松了他的手。小童急忙走去,把索子头解开,松出两只手来。大夫叫将纸墨笔砚拿过来,放在宣教面前,叫他写个不愿经官的招伏。宣教只得写道:
吏部候勘宣教郎吴某,只因不合闯入赵大夫内室,不愿经官,情甘出钱二千贯赎罪,并无词说。私供是实。
赵大夫取来看过,要他押了个字,便叫放了他绑缚,只把脖子拴了,叫几个方才随来家的戴大帽穿衣撒的家人,押了过对门来,取足这二千缗钱。此时亦有半夜光景。宣教下处几个手下人已是都睡熟了。这些赵家人个个如狼似虎,见了好东西便抢,珠玉犀象之类,狼藉了不知多少。这多是二千缗外加添的。吴宣教足足取勾了二千数目,分外又把些零碎银两送与众家人,做了东道钱。众人方才住手,赍了东西,仍同了宣教押至家主面前,交割明白。大夫看过了东西,还指着宣教道:“便宜了这弟子孩儿!”喝叫“打出去!”宣教抱头鼠窜,走归下处。下处店家灯尚未熄。宣教也不敢把这事对主人说,讨了个火,点在房里了,坐了一回,惊心方定,无聊无赖,叫起个小厮来,暖些热酒,且图解闷。一边吃,一边想道:“用了这几时工夫,才得这个机会,再差一会儿,也到手了,谁想却如此不偶,反费了许多钱财!”又自解道:“还算造化哩。若不是县君哭告,众人拜求,弄得到当官,我这官做不成了。只是县君如此厚情厚德,又为我如此受辱,他家大夫,说明日就出去的,这到还好个机会。只怕有了这番事体,明日就使不在家,是必分外防守,未必如前日之便了。不知今生到底能够相傍否。”心口相问,不觉潸然泪下,郁抑不快。呵欠上来,也不脱衣服,倒身便睡。只因辛苦了大半夜,这一睡直睡到第二日晌午,方才醒来。走出店中,举眼看去,对门赵家,门也不关,帘子也不见了。一望进去,直看到里头,内外洞然,不见一人。他还怀着昨夜鬼胎,不敢自进去,悄悄叫个小厮,一步一步挨到里头探听,直到内房,左右看过,并无一个人走动踪影。只见几间空房,连家伙什物一件也不见了,出来回覆了宣教。宣教忖道:“他原说今日要到他处去,恐怕出去了,我又来走动,所以连家眷带去了。只是如何搬得外边罄净?难道再不回来住了?其间必有缘故。”试问问左右邻人,才晓得这赵家也是那里搬来的,住得不十分长久。这房子也只是赁下的,原非己宅。晓得是用着美人之局,扎了火囤去了。
本篇未完,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