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误中误侯门深似海 欺复欺市道薄于云
按:黄翠凤当着王莲生即向罗子富说道:“倪个无娒终究是好人,听俚闲话末好像蛮会说,肚皮里意思倒不过实概。耐看俚,三日天气得来饭也吃勿落,昨日耐去仔,俚一干子来哚房间里反仔一泡。今朝赵家娒下头去,无娒看见仔,就搭赵家娒说,说我个多花勿好,说起:‘我衣裳、头面买俚要万把洋钱哚,勿然,俚赎身末我想多拨点俚,故歇定归一点也勿拨俚个哉!’
“我来里楼浪,刚刚听见,咿气末咿好笑。难末我去搭无娒说说明白,我说:‘衣裳、头面才是我撑个物事,我来里该搭,我个物事随便啥人勿许动,我赎仔身阿好带得去?才要交代无娒个啘。倘然无娒要拨点我,勿是我客气,谢谢无娒,我末一点也勿要。覅说啥衣裳、头面,就是头浪个绒绳,脚浪个鞋带,我通身一塌括仔换下来交代仔无娒,难末出该搭个门口。无娒放心末哉,我一点也勿要。’
“陆里晓得倪无娒倒真个要分点物事拨我,俚道仔我末定归要俚几花哚。我说仔一点勿要,故末倪无娒再要快活也无拨,教我赎身末赎末哉,一千身价就一千末哉,替我看仔个好日子,十六写纸,十七调头,样式样才说好。耐说阿要快?就是我也勿可帐实概个容易。”
子富听了,代为翠凤一喜。莲生不胜叹服,赞翠凤好志气,且道:“有句闲话说:‘好男勿吃分家饭,好女勿着嫁时衣。’赛过就是耐。”
翠凤道:“做个倌人,总归自家有点算计,故末好挣口气。倘然我赎身出去,先空仔五六千个债,倒说勿定生意好勿好,我就要挣气也挣勿来。故歇我是打好仔稿子做个事体,有几户客人勿来里上海才勿算,来里上海个客人就不过两户,单是两户客人照应照应我,就勿要紧个哉。五六千个债也写意得势,我也犯勿着要俚哚衣裳、头面。王老爷说得好,‘嫁时衣’还是亲生爷娘拨来哚囡仵个物事,囡仵好末也覅着,我倒去要老鸨个物事!就要得来,碰关千把洋钱,啥犯着嗄?”
莲生仍赞不绝口。子富却早知赎身之后定有一番用度,自应格外周全,只不料其如许之多;沉吟问道:“陆里有五六千个债?”
翠凤道:“耐说无拨五六千,耐算 咃 。身价末一千;衣裳、头面开好一篇帐来里,煞死要减省末三千;三间房间铺铺,阿要千把?连搭仔零零碎碎几花用场,阿是五六千哚。故歇我就教带得去个赵家娒同下头一个相帮,先去借仔二千,付清仔身价,稍微买点要紧物事,调头过去再说。”
子富默然。莲生吸过四五口烟,抬身箕坐。金凤忙取水烟筒要装,莲生接来自吸。
消停良久,子富方问起调头诸事。翠凤告诉大概:看定兆富里三间楼面,与楼下文君玉合借;除带去娘姨、相帮之外,添用帐房、厨子、大姐、相帮四人;红木家生暂行租用,合意议价。又道:“十六俚哚写纸,我末收捉物事交代无娒,无拨空,耐就月半吃仔台酒末哉。”子富遂面约了莲生,并写了张条子请葛、洪、陈三位,令高升立刻送去。
高升赶往东合兴里吴雪香家,果然洪善卿、陈小云为阻雨未散。看过条子,葛仲英先道:“我只好谢谢哉,一笠园约定来浪。”小云亦以此约为辞。止有善卿准到,写张回条,打发高升复命。却听窗外雨声渐渐停歇,凉篷上点滴全无,洪善卿遂蹈隙步行而去。
小云从容问仲英道:“倌人叫到仔一笠园,几日天住来浪,算几花局嗄?”仲英道:“看光景起,园里三四个倌人常有来浪,各人各样开消。再有倌人自家身体,喜欢白相,同客人约好仔,索性花园里歇夏,故也只好写意点。”小云道:“耐阿是带仔雪香一淘去?”仲英道:“有辰光一淘去,到仔园里再叫也无啥。”小云自己盘算一回,更无他话,辞别仲英,径归南昼锦里祥发吕宋票店。
明日,陈小云亲往抛球场相熟衣庄,拣取一套簇新时花浅色衫褂,复往同安里金巧珍家给个信。巧珍一见,问道:“耐陆里去认得个齐大人?”小云道:“就昨日刚刚认得。”巧珍道:“耐搭俚做仔朋友末,倪要到俚花园里白相相去。”小云道:“明朝就请耐去白相,阿好?”巧珍道:“故歇客客气气算啥嗄?”小云道:“明朝是一笠园中秋大会,闹热得野哚,我末去吃酒。耐要白相,早点舒齐好仔,局票一到末就来。”巧珍自是欣喜,当晚小云、巧珍畅叙一宿。
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日,陈小云绝早起身,打扮修饰,色色停当,钟上刚敲八点,即催起金巧珍,叮嘱两句。小云赶回店内,坐上包车,望山家园进发。
比至齐府大门首,靠对过照墙边停下。小云下车看时,大门以内,直达正厅,崇闳深邃,层层洞开,却有栅栏挡住,不得其门而入,只得退出,两旁观望,静悄悄地不见一人。长福手指左首,似是便门。小云过去打量,觉得规模亦甚气概,跨进门口,始见门房内有三五个体面门公跷起脚说闲话。小云傍门立定,正要通说姓名,一个就摇手道:“耐有啥事体,帐房里去。”
小云喏喏,再历一重仪门,侧里三间堂屋,门楣上立着“帐房”二字的直额。小云踅进帐房,只见中间上面接连排着几号帐台,都是虚位,惟第一号坐着一位管帐先生,旁边高椅上先有一人和那先生讲话。
小云见讲话的不是别人,乃是庄荔甫,少不得厮见招呼。那先生道是同伙,略一颔首,荔甫让小云上坐。小云窃窥左右两间,皆有管帐先生在内,据案低头,或算或写,竟无一人理会小云。小云心想不妥,踅近第一号帐台,向那先生拱手陪笑,叙明来意。那先生听了,忙说:“失敬,暂请宽坐。”喊个打杂的令其关照总知客。
小云安心坐候,半日杳然,但见仪门口一起一起出出进进,络绎不绝,都是些有职事的管家,并非赴席宾客。小云心疑太早,懊悔不迭。
忽听得闹攘攘一阵呐喊之声,自远而近,庄荔甫慌的赶去。随后二三十脚夫,前扶后拥,扛进四只极大板箱。荔甫往来蹀躞,照顾磕碰,扛至帐房廊下,轻轻放平,揭开箱盖,请那先生出来检点。
小云仅从窗眼里望望,原来四只板箱分装十六扇紫楠黄杨半身屏风,雕镂全部《西厢》图像,楼台士女,鸟兽花木,尽用珊瑚、翡翠、明珠、宝石,镶嵌的五色斑斓。看不得两三扇,只见打杂的引总知客匆匆跑来,问那先生客在何处,那先生说在帐房。总知客一手整理缨帽,挨身进门,见了小云,却不认识,垂手站立门旁,请问:“老爷尊姓?”小云说了。又问:“老爷公馆来哚陆里?”小云也说了。总知客想了一想,笑问道:“陈老爷阿记得陆里一日送来个帖子?”小云乃说出前日覃丽娟家席间面约一节。总知客又想一想,道:“前日是小赞跟得去个啘。”小云说:“勿差。”
总知客回头令打杂的喊小赞立刻就来,一面想些话头来说。因问道:“陈老爷叫局末叫个啥人?倪去开好局票来浪,故末早点,头牌里就去叫。”
小云正待说时,小赞已喘吁吁跑进帐房,叫声“陈老爷”,手持一条梅红字纸递上总知客。总知客排揎道:“耐办得事体好舒齐,我一点点勿曾晓得,害陈老爷末等仔半日!晚歇我去回大人。”小赞道:“园门浪交代好个哉,就勿曾送条子。也为仔大人说,帖子覅补哉。我想晚点送勿要紧,陆里晓得陈老爷走仔该搭宅门。”总知客道:“耐再要说,昨日为啥勿送条子来?”
小赞没得回言,肩随侍侧。总知客问知小云坐的包车,令小赞去照看车夫,亲自请小云由宅内取路进园。
其时那先生看毕屏风,和庄荔甫并立讲话,陈小云各与作别。庄荔甫眼看着总知客斜行前导,领了陈小云前往赴席,不胜艳羡之至。
那先生讲过,径去右首帐房取出一张德大庄票,交付荔甫。荔甫收藏怀里,亦就兴辞,踅出齐府便门,步行一段,叫把东洋车,先至后马路向德大钱庄,将票上八百两规银兑换英洋,半现半票,再至四马路向壶中天番菜馆,独自一个饱餐一顿,然后往西棋盘街聚秀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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