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666 » 《欢喜冤家》 > 作者 > 第2节

作者 第2节

1934年,张恨水到陕西和甘肃走了一遭,此行使他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张氏在《我的写作生涯》中说:“陕甘人的苦不是华南人所能想象,也不是华北、东北人所能想象。更切实一点地说,我所经过的那条路,可说大部分的同胞还不够人类起码的生活。……人总是有人性的,这一些事实,引着我的思想起了极大的变迁。文字是生活和思想的反映,所以在西北之行以后,我不违言我的思想完全变了,文字自然也变了。”此后,他写了《燕归来》,以描写西北人民生活的惨状。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张恨水取道汉口,转赴重庆,于1938年初抵达,即应邀在《新民报》任职。抗战八年间,他除去写了一些战争题材的小说外,还有两种较重要的作品,即《八十一梦》和《魍魉世界》(原名《牛马走》),均先于《新民报》连载,后出单行本。抗战胜利,张氏重返北平,担任《新民报》经理,此后几年他写了《五子登科》等十来部小说,但均未产生重大影响。1948年底,张氏辞去《新民报》职务。1949年夏,他患脑溢血,经过几年调治,病情好转,张氏便又到江南和西北去旅行。1959年,张氏病情转重,至1967年初于北京去世,终年七十三岁。

张恨水一生写了九十多部小说,印成单行本的也在五十种左右。说到张氏作品的总特色,一般常感到不易把握,因为他总在不断地变。其实,这“变”就正是张恨水作品最鲜明的总特色。

张恨水是一个不甘心墨守成规的人,他好动不好静,敢于否定自己,这正是作为开创者必须具备的素质。读一读张氏的《我的写作生涯》,就会发现他总是在讲自己的变,那变的频繁、动因的多样,在民国通俗小说作家中实属仅见。……待到《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相继问世,张恨水的名声已如日中天,他在思想上的求新仍未稍解,他说:“我又不能光写而不加油,因之,登床以后,我又必拥被看一两点钟书。看的书很拉杂,文艺的、哲学的、社会科学的,我都翻翻。还有几本长期订的杂志,也都看看。我所以不被时代抛得太远,就是这点儿加油的工作不错。”

追求入时,可说是张恨水的一贯作风,不仅小说的内容、思想随时而变,在文字风格上也不断应时变化。仅就内容、思想方面的变化而言,在民国通俗小说作家中也很常见,说不上是张氏独具的特色,但在文字风格上也不断变化,就不同于一般了。张氏在《我的写作生涯》中经常提到这方面的事例,譬如他曾提及回目格式的变化,他说:“《春明外史》除了材料为人所注意而外,另有一件事为人所喜于讨论的,就是小说回目的构制。因为我自小就是个弄辞章的人,对中国许多旧小说回目的随便安顿向来就不同意。即到了我自己写小说,我一定要把它写得美善工整些。所以每回的回目都很经一番研究。我自己削足适履地定了好几个原则。一、两个回目,要能包括本回小说的最高潮。二、尽量地求其辞藻华丽。三、取的字句和典故一定要是浑成的,如以‘夕阳无限好’,对‘高处不胜寒’之类。四、每回的回目,字数一样多,求其一律。五、下联必定以平声落韵。这样,每个回目的写出,倒是能博得读者推敲的。可是我自己就太苦了……这完全是‘包三寸金莲求好看’的念头,后来很不愿意向下做。不过创格在前,一时又收不回来。……在我放弃回目制以后,很多朋友反对,我解释我吃力不讨好的缘故,朋友也就笑而释之,谓不讨好云者,这种藻丽的回目,成为礼拜六派的口实。其实礼拜六派多是散体文言小说,堆砌的辞藻见于文内而不在回目内。礼拜六派也有作章回小说的,但他们的回目也很随便。”再譬如他在谈及《金粉世家》时说:“以我的生活环境不同和我思想的变迁,加上笔路的修检,以后大概不会再写这样一部书。”诸如此类的变化不胜列举。

张氏的多变还体现在题材的多样化。他说:“当年我写小说写得高兴的时候,哪一类的题材我都愿意试试。类似伶人反串的行为,我写过几篇侦探小说,在《世界日报》的旬刊上发表,我是一时兴到之作,现在是连题目都忘记了。其次是我写过两篇武侠小说,最先一篇叫《剑胆琴心》,在北平的《新晨报》上发表的,后来《南京晚报》转载,改名《世外群龙传》。最后上海《金刚钻小报》拿去出版,又叫《剑胆琴心》了。”第二篇叫《中原豪侠传》,是张氏自办《南京人报》时所作。此外,张氏还写过仿古的《水浒别传》和《水浒新传》,他说:“《水浒别传》这书是我研究《水浒》后一时高兴之作,写的是打渔杀家那段故事。文字也学《水浒》口气。这原是试试的性质,终于这篇《水浒别传》有点儿成就,引着我在抗战期间写了一篇六七十万字的《水浒新传》。”“《水浒新传》当时在上海很叫座。……书里写着水浒人物受了招安,跟随张叔夜和金人打仗。汴梁的陷落,他们一百零八人大多数是战死了。尤其是时迁这路小兄弟,我着力地去写。我的意思,是以愧士大夫阶级。汪精卫和日本人对此书都非常地不满,但说的是宋代故事,他们也无可奈何。这书里的官职地名,我都有相当的考据。文字我也极力模仿老《水浒》,以免看过《水浒》的人说是不像。”再有就是张氏还仿照《斩鬼传》写过一篇讽刺小说《新斩鬼传》。张恨水的一生都在不停地尝试,探寻着各色各样的内容及表达方式,他甚至也写过完全以实事为根据、类似报告文学的《虎贲万岁》,也写过全属虚幻的、抽象的或象征性的小说《秘密谷》,他的作风颇有些像那位既不愿重复前人也不愿重复自己的现代大画家毕加索。

张恨水写过一篇《我的小说过程》,的确,我们也只有称他的小说为“过程”才最名副其实。从一般意义上讲,任何人由始至终做的事都是一个过程,但有些始终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过程是乏味的过程,而张氏的小说过程却是千变万化、丰富多彩的过程。有的评论者说张氏“鄙视自己的创作”,我认为这是误解了张氏的所为。张恨水对这一问题的态度,又和白羽、郑证因等人有所不同。张氏说:“一面工作,一面也就是学习。世间什么事都是这样。”他对自己作品的批评,是为了写得越来越完善,而不是为了表示鄙视自己的创作道路。张氏对自己所从事的通俗小说创作是颇引以自豪的,并不认为自己低人一等。他说:“众所周知,我一贯主张,写章回小说,向通俗路上走,绝不写人家看不懂的文字。”又说:“中国的小说,还很难脱掉消闲的作用。对于此,作小说的人,如能有所领悟,他就利用这个机会,以尽他应尽的天职。”这段话不仅是对通俗小说而言,实际也是对新文艺作家们说的。读者看小说,本来就有一层消遣的意思,用一个更适当的说法,是或者要寻求审美愉悦,看通俗小说和看新文艺小说都一样。张氏的意思不是很明显吗?这便是他的态度!张氏是很清醒、很明智的,他一方面承认自己的作品有消闲作用,并不因此灰心,另一方面又不满足于仅供人消遣,而力求把消遣和更重大的社会使命统一起来,以尽其应尽的天职。他能以面对现实、实事求是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工作,在局限中努力求施展,在必然中努力争自由,这正是他见识高人一筹之处,也正是最明智的选择。当然,我不是说除张氏之外别人都没有做到这一步,事实上民国最杰出的几位通俗小说名家大都能收到这样的效果,但他们往往不像张氏这样表现出鲜明的理论上的自觉。

张恨水在民国通俗小说史上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大作家,他不仅留下了许多优秀的作品,他一生的探索也为后人留下了许多可贵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