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甘苦不同歌声到煞尾 甜酸莫辨倩影记从头 第3节
白桂英道:“好办好办。不过我哪几张相片子你有,哪几张相片子你没有,我不知道。我屋子里还挂了几张,你自己去挑一张吧。”说时,她先在前面走,走到房门口,手扶了门帘,掉转头来,向他又点头又招手,笑道:“你来呀,我这屋子里虽是不随便地让人进来,对林二爷那是要特别开放的,你就来吧!”说着,用手招了两招。林子实倒也向她屋子里去过的,只是老妈子相引,含糊着进去。现在她自己说明了,是特别开放,倒有些难为情,便笑道:“那敢情好,我倒要瞧瞧有什么好相片。”说着话,也就不顾朱氏怎么,一低头就钻进屋子里去。
北方人对于卧室是不大讲究陈设的,除一张炕,便是两三件桌椅而已。桂英的屋子,向来也是一张土炕占了大半边屋子,现在却把土炕拆了,陈设了一房芽黄色的木器、一张铜床,挂着水红色的帐子,垂着大红缎子的帐檐,床上水红毯子上叠着大红绸子的棉被。林子实不由笑了起来。桂英道:“你笑什么?你笑我这屋子像个新房吗?”她说破了,林子实如何能隐瞒,点了点头道:“白老板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桂英让他在一张小围椅上坐下,笑道:“我也不愿这样办,因为汪督办总说我屋子里太素净,交了五百块钱给我妈,让她给我布置这屋子。你想,在她们手里去办,有什么不热闹的?我想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光景,干吗不舒服点儿?我也不知自己做得了新娘做不了新娘,自己先做了新娘再说。”林子实道:“汪督办来过吗?”白桂英道:“他先来了一回,看到屋子不好,所以就送五百块钱布置屋子,可是让我把屋子布置好了,他就上郑州去了。”林子实笑道:“做官的人究竟是阔,随随便便地就花上几百块钱。”桂英笑道:“你别吃那个飞醋,能到我这屋子里来的,能有几个?”
林子实这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抬了头,便去看墙壁上的相片。墙上除了桂英挂的大小零张相片而外,却有个大镜架子,里面嵌了二十四张相片,有半身的,有全身的,都是桂英的相。他便抬了头只管看相片。桂英走过来,一手扶了他的肩膀也向镜子里看着,一手指点着道:“你看哪张好,我就送你哪一张。”她说话时,一股香气冲入林子实的鼻子。
他自从认识桂英以来,话是无所不谈,可是这样接近芳泽还是头一遭。假使她早肯这样接近,成绩一定很好。现在她不唱了,而且要嫁人了,纵然亲密也是最后的一次,捧了她几年,不过如此而已。我这样待她,就不如汪督办吃香。你看她谈来谈去无非是汪督办。心里如此想着,既觉得甜蜜,又觉酸楚,望了相片框子,简直说不出所以然来。
桂英见他不作声,偏过头来,向着脸上问道:“你在想什么心事?”林子实道:“我看这些相片,一大半都是我所有的,我挑了半天,也不知道要挑哪两张才好。”他说着话,也回过脸来,看到桂英的嘴唇那样红红的,又是一怔。桂英眼睛一瞟道:“你看我做什么?不认得我吗?”林子实向后退着,和她离开了,心里跳了几跳,才勉强地笑道:“你不是要出远门了吗?我把你的相貌看得熟熟的,记在心里头,一辈子忘不了。”桂英笑道:“有我的相片在你那儿,也就够你记熟的了,还要看本人做什么?”林子实坐下了,像有一口气要叹出来,可是他又忍回去了。
桂英坐在床上,两手抱了铜栏杆,侧了身子,向林子实望着。她两脚悬空,不住地来回晃动,就把一只拖鞋摔了出来,摔到林子实面前。他弯腰将拖鞋捡着,送到桂英脚上来。桂英笑道:“哟,不敢当。林二爷,这几年,你总算实心眼儿待我,我要送你一样特别的东西才好。”林子实坐在她对面,向她脸上望了,笑着道:“特别的东西?”桂英点点头道:“特别的东西。你可记得你初次瞧我的戏,是一出什么戏?”林子实道:“我怎么不记得?就是《天河配》。”桂英笑道:“对了,你初到我家里来,有一样东西放在桌子上,你只瞧了瞧,我立刻抢着收起来,有这么回事吗?”林子实道:“对了,有那么回事,是一张相片吧?”桂英笑道:“对了,是一张相片,是一张《天河配》,织女蒙了纱,洗澡的相片。您看清楚了没有?”林子实笑道:“没看清楚。”
桂英道:“人家说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我想这话真不错。每次唱《天河配》,戏报上说的什么真牛上台,织女洗澡,就能叫座。其实真牛上台算的什么?你到牛奶场里去看,大的小的,胖的瘦的,哪样的牛也有,看起来还是一个大不花。织女洗澡,更是笑话,大家不过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汗衫裤,胸口系个兜肚,人家身上至少还穿有两件衣服呢,谁能像模特儿一样,光了身子让大家瞧不成?就是那样不要脸,警察厅也要干涉呀!”林子实笑道:“那不怪听戏的,只怪戏馆子里说话哄人。”桂英笑道:“不过我那张织女洗澡的照片,可有些不同。这是程秋云跟我照的,自己闹着好玩儿,可不给人瞧呢。”她说着,就打开了衣橱,在里面翻弄了一阵,找出一个纸套来,在里面取出一张相片抱在怀里,将相片后背朝着外,笑道:“你答应不给人瞧,我才送你。”林子实道:“你说不许给人瞧,我当然不给人瞧。我说话,你当然可以相信得过。”桂英于是笑嘻嘻地将相片递到林子实手上。
他接过来一看,是桂英的半身相,脖子以下和两个手臂绕了一道薄纱,都是光的。胸前微微露出一小截兜肚,头发散着披到肩上。她乜斜着双眼,将牙咬了下嘴唇,有些含羞的样子。林子实只管注视着,都看呆了。桂英轻轻用手拍了他一下肩膀道:“怎么了,看出了神吗?”林子实笑道:“这也不见得就是织女在天河里洗澡的那个样子呀!”桂英笑道:“反正是那个意思得了,比台上的织女好看得多吧?我的相片送人不少,可是这张相片,谁也想不到的,我就送给你吧。”林子实觉得这个表示太密切了,拿了相片在手,和她作了两个揖,连声道谢。桂英道:“我妈平常总说林二爷待我们很好,要对得住人家。这可算我对得住你吧?”
林子实拿了相片在手,痴痴地又望着,因低声问道:“汪督办也有一份吗?”桂英脸上红着,很有些生气的样子,噘了嘴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多的小心眼儿?我再三再四地说,这相片是为了你第一次要看没看到,所以送给你,把这件事从头说起,总算交代得明明白白的,你怎么还是问到姓汪的头上去?我姓白的做事就是要由性儿,若是不能由性儿……”林子实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于是站起来再向她作了两个揖,她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
林子实在这几件事上看起来,白桂英嫁汪督办是嫁定了,自己究竟敌不过做大官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肯将这种相片相送,又不是泛泛之交。她虽然要嫁汪督办,但是肯把这相片送给我,到底还是不错,不但是简单地送相片而已,而且还记得这张相片是我第一次所看到的。她记得那样清清楚楚,特意把这种相片拿出来给我,这是她对我有深心,若是没有深心,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晰呢?他一个人如此想着,一刻儿是不平,一刻儿又是喜欢,那情怀是酸一阵子又甜一阵子,究竟处在什么一个感情里面,自己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