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掘地取藏银艰难赠弟 登门献重币挥霍为卿 第2节
玉和心想乡下人真讲信用,钱没有借到手,借条倒先给人家了。因道:“我箱子里还有些盘缠钱,给人家就算了,何必又要人家跑一趟呢?”玉成道:“嗐,你哪里知道?现在乡下人都说我有钱,他们一借,我随便就拿出来,足见得是我钱多,这个名声传出去了,我可是惹不起。”玉和听了,才知道这也是做财主的人一种政策。约莫有一顿饭时,老五又来了,玉成到屋子里去了好久,取了五块钱给他而去。玉和一想,人家和哥哥借五块钱都有这样困难,自己打算和哥哥要一千块钱,恐怕是搬梯子上天,不可能的事了。自己想了很久,料定此事不成,在乡下多住也是徒增自己的烦恼,不如走吧。因之到了下午,自己就去收拾网篮,预备明天早走。然而他正在发闷,玉成悄悄地走将进来了。他嘴里衔了烟袋靠了门框,望着他一会儿,问道:“你忙什么?明天就要走吗?”玉和道:“我的事情不能耽误了,家里想不到法子,我要赶快出去,想第二步法子。”玉成吸了两口烟,悄悄地向他道:“你跟着我来。”说时脸上沉忧着,转身便向前走。
玉和跟着他走到卧室里去,一架旧木床后有一个黄土仓,仓后有间空屋子,地面上堆了许多干柴棒子,四周墙角落里都堆了柴草。屋子里阴沉沉的,并没有空气透进来,只是屋顶上安了一块明瓦,略微露进一些阳光来。玉成将屋子角落里的柴棒子移进去了七八捆,露出一方土砖来,自己蹲下地去,将土砖挖出几块来堆到一边,然后捧出许多浮土来,土里又显出一块青石板,他掀起了青石板,下面就是一个酒坛子。点点头,悄悄地向玉和道:“来,你跟我把这个坛子口上浮土来剥了。”二人蹲下身去,剥开了浮土,早有一片白光射人的眼帘,原来这全是乡下人说的大洋钱。玉成伸手一掏,就取出一大截来向玉和微笑道:“我这里面,积攒了一千多块钱,田也舍不得买,预备留着应急用的,你就搬一千块去吧。对你嫂嫂说,只说是二三百块钱吧。”
玉和看到他哥哥摸了洋钱时,手上还有些抖颤,一截洋钱中总有几块是上铜绿的,心中受了绝大的感动,觉得哥哥相待太好了。自己倒要用话去欺骗哥哥,眼睛里两眶眼泪水,怎样也忍耐不住就滴下两点来。因怕哥哥看见,连忙揉着眼睛道:“这屋子里面,好重的尘灰。”于是兄弟二人匆匆地数好了一千块钱,玉成找了许多破布片来,一卷一卷地包上。另外又数了五十块钱给玉和做路费,免得把那一千块钱整数破开了。洋钱数好,依然将屋子里做成原样。玉成又怕一千块钱放在一只箱子里未免太重,令人疑心,又翻出一个木箱子来,在里面塞了一捆破棉絮,以便装了洋钱不响。忙了一下午,总算把一切的事都忙碌清楚了。玉和有了钱,心里宽慰了许多,就不急于要走,兄嫂以他前程远大,次日杀了一只鸡给他吃,每餐不是腊肉便是鸡蛋,免他吃不下饭去。玉和住了三天,然后雇了一辆车上省,依然由原道回北京来。公寓里的屋子本来就不曾退租,依然住在那屋子里去,草草地将行李收拾好了,赶快地就到张济才家来。
张济才一见,便笑道:“哦,你回来得真快,我们算着你还没有动身呢。”玉和笑道:“在家里我又没什么事,老住着干什么?”秋云在屋子里先笑了起来道:“我们正在这里提心吊胆,怕出什么事故来,你倒赶着来了,我们真算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玉和道:“事故?有什么事故呢?”秋云走了出来,微笑着,张济才就只管和她使眼色。秋云道:“这话总是要说破的,好在没有关系。”玉和听了这些话更是愕然。秋云向张济才一伸手道:“给我一支烟卷。”张济才在身上掏出烟卷盒子来,给了她一支烟,她吸了烟,斜靠在沙发椅子上坐着,望了玉和微笑。
玉和看了这番神气,心里更狐疑不定,问道:“你们说吧。究竟为了什么事?”秋云拍了旁边一张椅子道:“你到这里来坐着,让我慢慢地来告诉你。”玉和只得坐了下来,皱了眉道:“瞧你们这样子,又像要紧,又像不要紧,到底是什么事呢?”秋云吸了两口烟,然后很从容地问他道:“在你去的前两天,桂英的一个旧朋友林子实由上海来了。”玉和听到这话,脸上就是一红。秋云瞅了他一眼道:“先别着急。唱戏的人,谁没十个八个朋友。朋友就是朋友,和你们男子汉的朋友一样,就是我以前……”说时,又瞟了张济才。他皱了眉道:“人家问你的话呢,你就说吧,拖我做什么?”秋云笑道:“男子们的醋劲真比女人要重十倍,男子可以三个太太四个太太。女子嫁三个老爷……”张济才坐在那里一顿脚,倒没有说什么。秋云这才继续地道:“他不是自己来的,是桂英母亲写快信,打电报,把人家找了来的。自然,他来了,无非为了婚姻大事。可是桂英对他是没有什么意思,就老实告诉了他,说是要嫁你,你三四个礼拜就回来的。林子实倒也名副其实,他说,若是你不回来呢?桂英就做了个顺水人情,对他说,你不来,就嫁姓林的。现在你来了,这件事当然不成问题。”玉和红了脸道:“姓林的还在北京吗?”秋云道:“自然在北京,若不在这里,我们为什么替你提心吊胆呢?”玉和站起来道:“那么,我去看她去。”秋云道:“我说了你别着急,你还是这样。你对桂英家没有去过的人,今天一去,就有些探访的意思,却不要把事弄僵了。你在我这儿坐一会儿,我派人把她找来就是了。”
玉和虽觉得有些等不及,然除此也没有比这再好的法子。于是和张氏夫妇闲谈,在他家静等。张济才是派包车夫拉车去接的,桂英料着就是玉和来了信,立刻就坐车子来了。在窗户外听到玉和说话的声音,心中就是一喜。走到门边,倒是悄悄地推开门向里面伸头探望着。秋云隔了窗户,早看到窗子外面花衣裳一动,就知道是她来了,便笑着叫道:“快来吧,你的心上人回来了。”桂英走了进来,笑嘻嘻地向玉和道:“怎么回来得这样快?”玉和道:“在南方并没有什么事,久住着干什么?”他口里虽在答话,可是他脸色红红的,眼睛皮也向下顿着,只随便地站起身来,又复坐下。这较之他以往待人的殷勤份儿却是相去天渊。桂英看看秋云,见她微笑着,心里就明白了。因此在玉和下首坐了,桂英微笑道:“大概我的事,秋云姐都和你说了。你想,我要是有不能告诉你的事,我还让秋云姐对你说吗?再说姓林的人,又不是我把他请来的。你干吗气得脸上像关爷一样?得啦,瞧我吧。”说着,就将桌上茶壶里的热茶,倒了一杯双手递给他,笑道:“我给你赔礼,还不成吗?”于是全屋子里都笑了。
这日下午,就是张济才留着他二人晚饭,大家商量了一阵,觉得这婚事本来就不可缓,现在有了姓林的从中一打搅,这事更不可缓。张济才答应亲自出面,和玉和做媒。在做媒之前,陪着玉和上门,亲自去拜会朱氏一趟,叫玉和重重地预备一些礼物,让丈母娘一见就欢喜。玉和觉得也是,便定下次日办礼物,后日去拜见,玉和这晚回去,少不得又筹思了一晚,觉得桂英虽是当面说明了,并不愿嫁林子实,但是自己总放心不下。想来想去,总只有多多地买了些重重的礼物去孝敬未来的丈母娘。到了次日,就把那旧木箱子打开,取出几个破布卷出来,揣了两百块洋钱,在门口烟钱店里换了二百元钞票然后上街去买了八色礼物,一齐带回公寓来,全摆在桌子上,红红绿绿,长长方方的纸包,陈列着实在好看动人。可是掏出钞票来看时,那二百元钞票,已经去了三分之二了,心里这倒不觉一动,那一千块钱来之非易,若是像这样子去花费,恐怕一千块钱,不到四五次就要光了。于是躺在床上用手撑了头,靠在叠的被褥上,望了桌上的那些纸包出神,自己想着,这次花钱是莫可奈何的事,以后要少花才好。第一就是自己已经没有了职业,现在花空了,将来何以为生。第二,无论是自己在邮局里存的钱,或者哥哥送的钱,都来之非易,不应当挥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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