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归去已柔肠何曾奋斗 别来空忍泪终冒嫌疑
王玉和他不是一个傻子,这样的油滑少年前来探访他的太太,他倒可以置之不顾?然而他也想着,要干涉,怎么地去干涉呢?不许桂英接近这些油头滑脑的青年,那就是拒绝她去受人家捧。没有人家捧,这戏还唱得成功吗?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唱戏也不见得完全要捧,有些人也是将真本事去挣来的钱。桂英已经是头二等角色了,把她的名字挂了牌子出去,自然有人来听她的戏,又何必要这些油头滑脑的人来捧场呢?他一路走着,一路这样沉沉地想。虽然他的脚步走得是十分的小,然而已走到了胡同口上了。到了这里,他不由得不回转头来向岳家门口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大门口除停下了一辆光亮的人力包车而外,却是别无所有。这要说是有什么可疑,也未免太神经过敏了。这个姓边的当然知道白桂英已经嫁人,当然知道她丈夫和她同住在一处。他知道这些,还大模大样地来探访桂英,真可以说是目中无人。他怔怔地望了自己的大门口,很想就冲回去,看看那人究竟在家里说些什么。但是他的脚步仅仅一移,第二个感想又跟着来了。家里还有大福,还有岳母,他们都要出来招待客的,那还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交涉哩?这时冲了回去,徒然是叫桂英手足无所措,那又何苦来呢?还是绕一个弯再回去吧。我就是不满意于桂英这种态度,那也不要紧,等人走了,我慢慢地和她办交涉就是了,在这一会儿工夫我又何必去和她计较什么呢?
他如此自宽自解的时候,已经离开了胡同口很远。他又继续地想着,有人说了,结婚为人生之坟墓。这样看起来真是不错。在未结婚以前,自己是个多自由的身体?要到什么地方去就到什么地方去,要吃什么要穿什么,一切都可以自主。仅仅是每日到衙门里去枯坐几个小时的时候稍微受一点儿拘束罢了。唉,这也是我要讨女伶的结果。假使我以前听了严端甫的话,不和桂英结婚,也许不会受这些痛苦。若说结婚是为了爱情,爱情是重于一切的,我算没有做错。然而我和桂英的爱情有些动摇了。我固然有许多地方不放心她,她似乎也有许多地方要瞒着我,爱情原是重于一切,结果是爱情受了一切事情的支配了。果然,像严端甫对我那些教训实在是太腐化了。可是截长取短,他的话也有一部分可以容纳的地方。可惜我意气用事,竟把人家的话完全抹杀了。记得他说过这样一句话:牡丹花是不应当栽在篱笆下的。于今看来,此话岂不果然?像白桂英这种娇艳的名花,在家里应该住着高楼大厦,出门来应当坐着汽车。可是我这般一个穷措大,哪里有呢?无已,只好把纯洁的爱情来当高楼大厦,只好把诚恳的保护来当汽车。可是最低的限度,窝头是要吃的,破屋子一间要住的。然而在你没有本领去换窝头和破屋的时候,爱情当不了窝头,爱情也当不了破屋,于是只好把爱情牺牲了。这样看起来,爱情是高于一切的吗?
玉和走着路,老是糊里糊涂地想着,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猛然一抬头已将走上大街了。自己突然地惊异着,我并没有什么预定的计划,我只管这样走,打算到哪里去呢?有了,我不是想起了严端甫吗?我何不去找一找他。虽然他对我不满,在他寄给我哥哥的信上看起来,他倒是有一句说一句,而且不伤忠厚。这样的人,除了说他思想落伍,说到处人接物总还是个忠厚长者。我不妨找他谈谈,也许有机会他可以帮我一个忙。如此想着,就向本邑的会馆里来。
这位严老先生可算是个老住会馆的。这天正在屋子里写几封来往信,玉和叫了声“老伯”,一掀门帘子走了进来了。这却不由他不大为吃惊一下,两手取下眼镜,捧着袖子,连忙和玉和作了两个揖道:“啊哟,幸会幸会,请坐请坐!”他弯了腰,支着手,请玉和坐下。他在原位子掉过脸来,向玉和望着坐下,手摸了胡子,稍点了两点头道:“很好,世兄还有工夫来看看我。”于是敬了一支烟卷,又将暖壶里的茶斟上一杯,送到茶几上去。他见玉和还是很客气的神气,就向他道:“曾接到令兄的信,说起世兄带了家眷回平了。令兄难得呀,他虽是个乡下人,见识倒是很开展的,对于世兄以往的事并不介怀。去年和我通过两封信,打听世兄在北平的情形,你想,我在世交上,是说好呢,不说好呢?我也只好含糊着回了两封信。后在他的来信上,知道世兄在乡下不能安居,他送了你的川资让你出来。最近他又来信,说你在南京无法找事,只得回到北平来,要我照顾。他又曾提到花了一千多元钱的运动费,和你找了一个知事头衔,问知事可否有希望,若是没有希望叫我劝你小就也好。”玉和不觉红了脸道:“运动县知事的那件事是家兄误会了,现在是什么时代?还许有这种事实发现吗?”严端甫手里摸了胡子,不住地向玉和全身打量,然后他就微笑道:“大概你贤伉俪回到北平来还是很困苦的,现时打算怎样往下办呢?”
玉和踌躇了一会儿,心里想着,这个样子,这个老头子也许可以帮一点儿忙,于是把现时寄居在岳母家里遭人家的白眼,以及自己想走开,妻女又发生问题的话,说了一遍。把桂英重要登台的这一节却隐了不说。严端甫点点下颏,又微昂着头想了一想道:“仿佛在哪家报上看见过,说是今正又要重出来登台了,这话是真的吗?”玉和道:“她因为生计很难,有这个意思,不过为顾全各方面,这事还没有决定。”严端甫取了一支烟卷抽着,喷出几口烟来,最后他就淡笑道:“据我想,这年头什么也不能大似吃饭,若是现时没有别的较妥善的法子,暂时上台唱些时候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只是……能不能改一改名字上台呢?因为世兄自己当然也是要出来做事的,恐怕和你前途有些影响。我们分明知道唱戏是一种职业,可是你要到什么机关里去就事,若是有人挑眼,说你家中是吃戏饭的,恐怕就不好办了。你总不能有了夫人出来唱戏,就不用得找事了吧?”这几句话说得玉和无言可对。严端甫笑道:“说起青年人这些奋斗的话来,我倒是赞成。你们贤伉俪也算能奋斗的,只可惜你们奋斗得不彻底。你别瞧我老古板,天天看报,这些新名词哪里不装进一半句的到肚子里去。我用老古套的话说你,你大概不服,我用新名词来批评一下吧。你们是既要和环境宣战,又要和环境妥协。这好比无故和仇人宣战,打到半中间,泄了气,就当上俘虏了。你说我这话对是不对?”玉和真不料这个倔老头子,会说出这样针针见血的话来,心中大为感动之下,将手一拍茶几道:“老先生,你这些话不错,我得根据了你的话继续去奋斗,我不和环境妥协了。”严端甫摇摇手道:“老弟台,你别嚷,这也不是一时的事。你还得好好地考量一下,再为定夺吧。”玉和沉思了一阵,点点头道:“老先生批评我的话是对的。以后有事请教的话,就请老先生这样直说。”严端甫见他已经佩服自己了,大为得意,留着他在会馆里吃过了饭以后方才放走。
玉和受了这一种兴奋,已不是来的时候那样垂头丧气。觉得人穷到此,就再牺牲一下也就无所谓。自己从今日起不再喝酒了,另外去找生路,只要找着了生路,桂英唱戏不唱戏这个问题那就太好解决了。如此想着,热血重新沸腾起来,就急于要回去看看那边二爷走了没有。他告辞出来,又是那样的不凑巧,遇着那位曾一度进过媒妁,牵丝未成的马芸姑了。她正由大街上回来,手里提一篮子菜蔬跟在一个男子之后。那男子穿的衣服真比自己还要破旧,然而却笑嘻嘻的,肩上背了一小口袋米,在芸姑面前走。芸姑在身后笑道:“在门口歇一会儿再进去吧,脸上红红地走了进去,回头我父亲又要说我们省那几个车钱,省得没有意思了。”那人笑道:“要什么紧?咱们是贫贱夫妻呀!”玉和真不敢再向下听了,低了头,匆匆忙忙地就走了开去。
他在回家的路上想着:我若是娶了那位马小姐,何至于闹到现在这般情形?我回去和桂英说,我们也搬到会馆里来住,我哪怕是去拉人力车,我们必须继续地奋斗,决不能够在岳母家里过那寄生虫生活。他如此想着,觉得理由很充足的,于是一吃跑回家去,预备就和桂英来谈判。当他到家以后,却听得朱氏在正中屋子里道:“田宝三这回待咱们不错,居然肯出八百块钱的包银。就算生意不好,打个对折,一个月也闹个四百块钱,除了各种开销,怎么着一个月也可得二百多块钱。有这些个钱,每月的嚼裹就够了。”玉和慢慢地走到屋子里去,却见桂英母女衔着烟卷,分坐在椅子上谈话,而且两个人脸上都是笑嘻嘻的。这个样子,就不必去怎样地打听,知道她们是十分欢喜了。本来吗,在纸面上,每月可收入八百元,这个数目真是太大了。就是以每月实收三四百元而论,这比现在分文未进要差到哪里去呢?这就怪不得她母女二人笑嘻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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