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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第3节

却说金令史旧邻有个闲汉,叫作计七官。偶在街上看见秀童买了许多东西,气忿忿的走来,问其缘故。秀童道:“说也好笑,我爹真是交了败运,干这样没正经事。二百两银子已自赔去了,认了晦气罢休。却又听了别人言语,请什么道人来召将。那贼道今日鬼混,哄了些酒肉吃了,明日少不得还要索谢。成不成,吃三瓶,本钱去得不爽利,又添些利钱上去,好没要紧。七官人!你想这些道人,可有真正活神仙在里面么?有这好酒好肉到把与秀童吃了,还替我爹出得些气力。斋了这贼道的嘴,聒噪也可谢你一声么?”

正说之间,恰好金令史从玉峰寺转来。秀童见家长来了,自去了。金满与计七官相见问道:“你与秀童说甚么?”计七官也不信召将之事的,就把秀重适才所言述了一遍,又道:“这小厮倒也有些见识。”金满沉吟无语,那计七官也只当闲话叙过,不想又挑动了家长一个机括。

只因家长心疑,

险使童儿命丧!

金令史别了计七官自回县里,腹内踌躇,这话一发可疑:“他若不曾偷银子,由我召将便了,如何要他怪那个道士?”口虽不言,分明是“土中曲蟮,满肚泥心”。

少停莫道人到了,排设坛场,却将邻家一个小学生附体。莫道人做张做智,步罡踏斗,念咒书符。小学生就舞将起来,像一个捧剑之势,口称“邓将军下坛”。其声颇洪,不似小学生口气。金满见真将下降,叩首不迭,志心通陈,求判偷银之贼。天将摇首道:“不可说,不可说。”金满再三叩求,愿乞大将指示真盗姓名。莫道人又将灵牌施设,喝道:“鬼神无私,明彰报应。有叩即答,急急如令!”金满叩之不已。天将道:“屏退闲人,吾当告汝。”

其时这些令史们家人,及衙门内做公的,闻得莫道人在金家召将,做一件希奇之事,都走来看,塞做一屋。金满好言好语都请出去了,只剩得秀童一人在旁答应。天将叫道:“还有闲人。”莫道人对金令史说:“连秀童都遣出屋外去。”天将教金满舒出手来,金满跪而舒其左手。天将伸指头蘸酒,在金满手心内写出“秀童”二字,喝道:“记着!”金满大惊,正合他心中所疑。犹恐未的,叩头默默祝告道:“金满抚养秀童已十余年,从无偷窃之行。若此银果然是他所盗,便当严刑究讯,此非轻易之事。神明在上,乞再加详察,莫随人心,莫随人意。”天将又蘸着酒在桌上写出“秀童”二字。又向空中指画,详其字势,亦此二字。金满以为实然,更无疑矣。当下莫道人书了退符,小学生望后便倒。扶起,良久方醒,问之一无所知。

金满把谢将的三牲与莫道人散了福。只推送他一步,连夜去唤阴捕拿贼。为头的张阴捕,叫作张二哥,当下叩其所以。金令史将秀童口中所言,及天将三遍指名之事,备细说了。连阴捕也有八九分道是,只不是他缉访来的,不去担这干纪。推辞道:“未经到官,难以吊拷。”金满是衙门中出入的,岂不会意,便道:“此事有我做主,与列位无涉。只要严刑究拷,拷得真赃出来,向时所许二十两,不敢短少分毫。”张阴捕应允,同兄弟四哥,去叫了帮手,即时随金令史行走。

此时已有起更时分,秀童收拾了堂中家火,吃了夜饭,正提碗行灯出县来迎候家主。才出得县门,彼三四个阴捕,将麻绳望颈上便套。不由分说,直拖至城外一个冷铺里来。秀童却待开口,彼阴捕将铁尺向肩胛上痛打一下,大喝道:“你干得好事!”秀童负痛叫道:“我干何事来?”阴捕道:“你偷库内这四锭元宝,藏于何处?窝在那家?你家主已访实了,把你交付我等。你快快招了,免吃痛苦。”秀童叫天叫地的哭将起来。自古道:

有理言自壮,负屈声必高。

秀童其实不曾做贼,被阴捕如法吊拷。秀童疼痛难忍,咬牙切齿,只是不招。原来《大明律》一款,捕盗不许私刑吊拷。若审出真盗,解官有功。倘若不肯招认,放了去时,明日被他告官,说诬陷平民,罪当反坐。众捕盗吊打拶夹都已行过,见秀童不招,心下也着了慌。商议只有阎王闩、铁膝裤两件未试。阎王闩是脑箍上了箍,眼睛内乌珠都涨出寸许。铁膝裤是将石屑放于夹棍之内,未曾收紧,痛已异常。这是拷贼的极刑了。秀童上了脑箍,死而复苏者数次,昏愦中承认了,醒来依旧说没有。阴捕又要上铁膝裤,秀童忍痛不起,只得招道:“是我一时见财起意,偷来藏在姐夫李大家床下,还不曾动。”

阴捕将板门抬秀童到于家中,用粥汤将息,等候天明,到金令史公廨里来报信。此时秀童奄奄一息,爬走不动了。金令史叫了船只,自同捕役到李大家去起赃。李大家住乡间,与秀童爹娘家相去不远。阴捕到时,李大又不在家,吓得秀童的姐儿面如土色,正不知甚么缘故,开了后门,望爹娘家奔去了。阴捕走人卧房,发开床脚,看地下土实个松,已知虚言。金令史定要将锄头垦起,起土尺余,并无一物。众人道:“有心到这里蒿恼一番了。”翻箱倒笼,满屋寻一个遍,那有些影儿。金令史只得又同阴捕转来,亲去叩问秀童。秀童泪如雨下,答道:“我实不曾为盗,你们非刑吊拷,务要我招认。吾吃苦不过,又不忍妄扳他人,只得自认了。说姐夫床下赃物,实是混话,毫不相干。吾自九岁时蒙爹抚养成人,今已二十多岁,在家未曾有半点差错。前日看见我爹费产完官,暗地心痛;又见爹信了野道,召将费钱,愈加不乐,不想道爹疑到我身上。今日我只欠爹一死,更无别话。”说罢闷绝去了。众阴捕叫唤,方才醒来,兀自唉唉的哭个不住。金令史心下亦觉惨然。

须臾,秀童的爹娘和姐夫李大都到了。见秀童躺在板门上,七损八伤,一丝两气,大哭了一场,奔到县前叫喊。知县相公正值坐堂,问了口词,忙差人唤金满到来,问道:“你自不小心,失了库内银两,如何通同阴捕,妄杀平人,非刑吊拷?”金满禀道,“小的破家完库,自然要缉访此事,讨个明白。有莫道人善于召将,天将降坛,三遍写出秀童名字。小的又见他言语可疑,所以信了。除了此奴,更无影响。小的也是出乎无奈,不是故意。”知县也晓得他赔补得苦了,此情未知真伪,又被秀童的爹娘左禀右禀,无可奈何。此时已是腊月十八了。知县分付道:“岁底事忙,且过了新年,初十后面,我与你亲审个明白。”众人只得都散了。金满回家,到抱着一个鬼胎,只恐秀童死了。到留秀童的爹娘伏侍儿子,又请医人去调治,每日大酒大肉送去将息。那秀童的爹娘,兀自哭哭啼啼絮絮啼啼的不住。正是:

青龙共白虎同行,

吉凶事全然未保。

却说捕盗知得秀童的家属叫喊准了,十分着忙,商议道:“我等如此绷吊,还不肯吐露真情,明日县堂上可知他不招的。若不招时,我辈私加吊拷,罪不能免。”乃请城隍纸供于库中,香花灯烛,每日参拜祷告,夜间就同金令史在库里歇宿,求一报应。金令史少不得又要破些悭在他们面上。

到了除夜,知县把库逐一盘过,支付新库吏掌管。金满已脱了干纪,只有失盗事未结,同着张阴捕向新库吏说知:“原教张二哥在库里安歇。”那新库吏也是本县人,与金令史平昔相好的,无不应允。是夜,金满备下三牲香纸,携到库中,拜献城隍老爷。就将福物请新库吏和张二哥同酌。三杯以后,新库吏说家中事忙,到央金满替他照管,自己要先别。金满为是大节夜,不敢强留。新库吏将厨柜等都检看封锁,又将库门锁钥付与金满,叫声“相扰”,自去了。金满又吃了几杯,也就起身,对张二哥说:“今夜除夜,来早是新年,多吃几杯,做个灵梦,在下不得相陪了。”说罢,将库门带上落了锁,带了钥匙自回。

张二哥被金满反锁在内,叹口气道:“这节夜,那一家不夫妇团圆,偏我晦气,在这里替他们守库!”闷上心来,只顾自筛自饮,不觉酩酊大醉,和衣而寝。睡至四更,梦见神道伸只靴脚踢他起来道:“银子有了,陈大寿将来放在厨柜顶上葫芦内了。”张阴捕梦中惊觉,慌忙爬起来,向厨柜顶上摸个遍,那里有什么葫芦。“难道神道也作弄人?还是我自己心神恍惚之故?”须臾之间,又睡去了。梦里又听得神道说:“银子在葫芦里面,如何不取?”张阴捕惊醒,坐在床铺上,听更鼓,恰好发擂。爬起来,推开窗子,微微有光。再向橱柜上下看时,并无些子物事。欲要去报与金令史,库门却又锁着,只得又去睡了。少顷,听得外边人声热闹,鼓乐喧阗,乃是知县出来同众官拜牌贺节,去文庙行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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