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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钝秀才一朝交泰 第2节

光阴似箭,看看服满。德称贫困之极,无门可告。想起有个表叔在浙江杭州府做二府,湖州德清县知县也是父亲门生,不如去投奔他,两人之中,也有一遇。当下将几件什物家火,托老王卖充路费。浆洗了旧衣旧裳,收拾做一个包裹,搭船上路,直至杭州。问那表叔,刚刚十日之前,已病故了。随到德清县投那个知县时,又正遇这几日为钱粮事情,与上司争论不合,使性要回去,告病关门,无由通报。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

运去雷轰荐福碑!

德称两处投人不着,想得南京衙门做官的多有年家。又趁船到京口,欲要渡江,怎奈连口大西风,上水船寸步难行。只得往句容一路步行而去,径往留都。且数留都那几个城门:

神策金川仪凤门,

怀远清凉到石城。

三山聚宝连通济,

洪武朝阳定太平。

马德称由通济门入城,到饭店中宿了一夜。次早往部科等各衙门打听,往年多有年家为官的,如今升的升了,转的转了,死的死了,坏的坏了,一无所遇。乘兴而来,却难兴尽而返。流连光景,不觉又是半年有余,盘缠俱已用尽。虽不学伍大夫吴门乞食,也难免吕蒙正僧院投斋。忽一日,德称投斋到大报恩寺,遇见个相识乡亲,问其乡里之事。方知本省宗师按临岁考,德称在先服满时因无礼物送与学里师长,不曾动得起复文书及游学呈子,也不想如此久客于外。如今音信不通,教官径把他做避考申黜。千里之遥,无由辨复,真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

船迟又遇打头风。

德称闻此消息,长叹数声,无面回乡,意欲觅个馆地,权且教书糊口,再作道理。谁知世人眼浅,不识高低。闻知异乡公子如此形状,必是个浪荡之徒,便有锦心绣肠,谁人信他,谁人请他?又过了几时,和尚们都怪他蒿恼,语言不逊,不可尽说。幸而天无绝人之路,有个运粮的赵指挥,要请个门馆先生同往北京,一则陪话,二则代笔。偶与承恩寺主持商议。德称闻知,想道:“乘此机会,往北京一行,岂不两便。”遂央僧举荐。那俗僧也巴不得遣那穷鬼起身,就在指挥面前称扬德称好处,且是束脩甚少。赵指挥是武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省。便约德称在寺,投刺相见,择日请了下船同行。德称口如悬河,宾主颇也得合。不一日到黄河岸口,德称偶然上岸登东。忽听发一声响,犹如天崩地裂之形。慌忙起身看时,吃了一惊,原来河口决了。赵指挥所统粮船三分四散,不知去向。但见水势滔滔,一望无际。

德称举目无依,仰天号哭,叹道:“此乃天绝我命也,不如死休!”方欲投入河流,遇一老者相救,问其来历。德称诉罢,老者恻然怜悯,道:“看你青春美质,将来岂无发迹之期?此去短盘至北京,费用亦不多,老夫带得有三两荒银,权为程敬!”说罢,去摸袖里,却摸个空,连呼“奇怪”。仔细看时,袖底有一小孔,那老者赶早出门,不知在那里遇着剪绺的剪去了。老者嗟叹道:“古人云:‘得咱心肯日,是你运通时。’今日看起来,就是心肯,也有个天数。非是老夫吝惜,乃足下命运不通所致耳。欲屈足下过舍下,又恐路远不便。”乃邀德称到市心里,向一个相熟的主人家借银五钱为赠。德称深感其意,只得受了,再三称谢而别。

德称想这五钱银子,如何盘缠得许多路?思量一计,买下纸笔,一路卖字。德称写作俱佳,争奈时运未利,不能讨得文人墨士赏鉴,不过村坊野店胡乱买几张糊壁,此辈晓得什么好歹,那肯出钱。德称有一顿没一顿,半饥半饱,直挨到北京城里,下了饭店。问店主人借缙绅看查,有两个相厚的年伯,一个是兵部尤侍郎,一个是左卿曹光禄。当下写了名刺,先去谒曹公。曹公见其衣衫不整,心下不悦,又知是王振的仇家,不敢招架,送下小小程仪就辞了。再去见尤侍郎,那尤公也是个没意思的,自家一无所赠,写一封柬帖荐在边上陆总兵处。店主人见有这封书,料有际遇,将五两银子借为盘缠。谁知正值北虏也先为寇,大掠人畜,陆总兵失机,扭解来京问罪,连尤侍郎都罢官去了。德称在塞外耽搁了三四十月,又无所遇,依旧回到京城旅寓。

店主人折了五两银子,没处取讨,又欠下房钱饭钱若干,索性做个宛转,倒不好推他出门。想起一个主意来,前面胡同有个刘千户,其子八岁,要访个下路先生教书,乃荐德称。刘千户大喜,讲过束脩二十两。店主人先支一季束脩自己收受,准了所借之数。刘千户颇尽主道,送一套新衣服,迎接德称到彼坐馆。自此饔餐不缺,且训诵之暇,重温经史,再理文章。刚刚坐彀三个月,学生出起痘来,太医下药下效,十二朝身死。刘千户单只此子,正在哀痛,又有刻薄小人对他说道:“马德称是个降祸的太岁,耗气的鹤神,所到之处,必有灾殃。赵指挥请了他就坏了粮船,尤侍郎荐了他就坏了官职。他是个不吉利的秀才,不该与他亲近。”刘千户不想自儿死生有命,到抱怨先生带累了,各处传说。

从此京中起他一个异名,叫作“钝秀才”。凡钝秀才街上过去,家家闭户,处处关门。但是早行遇着钝秀才的,一日没采,做买卖的折本,寻人的不遇,告官的理输,讨债的不是厮打定是厮骂,就是小学生上学也被先生打几下手心。有此数项,把他做妖物相看。倘然狭路相逢,一个个吐口涎沫,叫句吉利方走。可怜马德称衣冠之胄,饱学之儒,今日时运不利,弄得日无饱餐,夜无安宿。

同时有个浙中吴监生,性甚硬直。闻知钝秀才之名,不信有此事,特地寻他相会,延至寓所,叩其胸中所学,甚有接待之意。坐席犹未暖,忽得家书报家中老父病故,踉跄而别,转荐与同乡吕鸿胪。吕公请至寓所,待以盛撰,方才举箸,忽然厨房中火起,举家惊慌逃奔。德称因腹馁行了几步,被地方拿他做火头,解去官司,不由分说,下了监铺。幸吕鸿胪是个有天理的人,替他使钱,免其枷责。从此钝秀才其名益著,无人招接,仍复卖字为生。

惯与裱家书寿轴,

喜逢新岁写春联。

夜间常在祖师庙、关圣庙、五显庙这几处安身。或与道人代写疏头,趁几文钱度日。

话分两头,却说黄病鬼黄胜,自从马德称去后,初时还怕他还乡。到宗师行黜,不见回家,又有人传信,道是随赵指挥粮船上京,被黄河水决,已覆没矣。心下但然无虑,朝夕逼勒妹子六媖改聘。六媖以死自誓,决不二天。到天顺晚年乡试,黄胜夤缘贿赂,买中了秋榜,里中奉承者填门塞户。闻知六媖年长未嫁,求亲者日不离门,六媖坚执不从,黄胜也无可奈何。到冬底,打叠行囊在北京会试。马德称见了乡试录,已知黄胜得意,必然到京,想起旧恨,羞与相见,预先出京躲避。谁知黄胜不耐功名。若是自家学问上挣来的前程,倒也理之当然,不放在心里。他原是买来的举人,小人乘君子之器,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又将银五十两买了个勘合,驰驿到京,寻了个大大的下处。且不去温习经史,终日穿花街过柳巷,在院子里表子家行乐。常言道“乐极悲生”,嫖出一身广疮。科场渐近,将白金百两送太医,只求速愈。太医用轻粉劫药,数日之内,身体光鲜,草草完场而归。不勾半年,疮毒大发,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死了。既无兄弟,又无子息,族间都来抢夺家私。其妻王氏又没主张,全赖六媖一身,内支丧事,外应亲族,按谱立嗣,众心俱悦服无言。

六媖自家也分得一股家私,不下数千金。想起丈夫覆舟消息,未知真假,费了多少盘缠,各处遣人打听下落。有人自北京来,传说马德称未死,落莫在京,京中都呼为“钝秀才”。六媖是个女中大夫,甚有劈着,收拾起辎重银两,带了丫鬟童仆,雇下船只,一径来到北京寻取丈夫。访知马德称在真定府龙兴寺大悲阁写《法华经》,乃将白金百两,新衣数套,亲笔作书,缄封停当,差老家人王安赍去,迎接丈夫。分付道:“我如今便与马相公援例入监,请马相公到此读书应举,不可迟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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