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议赈疏口角出严府 失榜首回心守故乡 第2节
时光迅速,又到了八月初头,各处的举子云屯雾集。到十六日三场完后,于冰得意之至。到九月初十日五鼓写榜,经承将取中三房义字八号第一名籍贯折看后,高声唱道:“第一名冷不华,直隶广平成安县人。”只见两个大主考一齐吩咐道:“把第二名做头名书写,以下都像这样隔着念名。”他的本房老师翰林院编修吴时来听了此话大惊,上前打一躬道:“此人已中榜首,通场耳目攸关,今将二名作一名,欲置此人于何地?莫非疑晚生与此人有关节?到要请指明情弊提参。或他系叛逆后人?再不然出身微贱?求二位大人说个明白,以释大众之疑。”正主考户部尚书陶大临笑道:“吴先生不必过急。”随将十八房房官并内外帘御史等俱约入里面,取出个纸条儿来。大家围绕着观看,只见上写着:“直隶广平府成安县冷不华,品行卑陋,予所深知,断不可令此人玷污国家名器。”下写:“介溪嵩嘱。”上面花押图书俱有。众官看罢,互相观望,无一敢言者。
吴时来又打一躬道:“此事还求二位大人作主。冷不华既品行卑污,严太师何不革除于未入场之先,而必发觉于既入场之后?且衡文取士,是朝廷家至公大典,岂可因严太师片纸,轻将一解元换去?”副主考副都御史杨朋起笑说道:“吴年兄不要争辨,只要你一人担承起来,这冷不华就是个解元。”众官听了,俱等着时来说话。吴时来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众官遂纷纷议论,也有着他中在后面,也有执定不可中他的,也有怜功名人,就将他中在后面,大家去在严府请罪去的。只见《春秋》房宫礼部尚书司家俊大声道:“吴先生不必狐疑了。严太师说品行污卑,这个人必定不堪之极。他一个太师,品评还有不公不明处么?中了他,有许多不便。我们如何因姓冷的荣辱,误自己升迁?依我看来,额数还短一个,可即从落卷内抽出一本,仍算吴先生房里中的如何?”众官齐道:“司老先生所见甚是。我们休要误了填榜。”说罢,一齐出来,把冷不华一个榜首就轻轻的丢过去了。
再说于冰等候捷音,从四鼓起来,直等到午后,还不见动静,只当这日不开榜。差人打听,题名录已卖的罢头了。王范买了两张,送于于冰看视,把一个冷于冰气的比冰还冷,连茶饭也不吃,只催柳国宾领落卷。一连领了五六天,再查不出来。托王经承也是如此。
到第八日,一个人拿着拜匣到于冰寓处,问道:“此处可有个广平府成安县的冷不华么?我们是翰林院吴老爷名时来来拜。”王范接帖回禀。于冰看了帖儿,道:“我与他素不相识,为何来拜?想是拜错了。”王范道:“小人问的千真万真,是拜相公的。”于冰道:“你可回说我不在家,明日竭诚奉望罢。”王范问明翰林住处,回复去了。
次日,于冰整齐衣冠,雇了一顶小轿回拜。门上人通禀过,吴时来接出,让到厅上坐下。于冰道:“久仰泰山北斗,未遂瞻依。昨承惠顾,有失迎迓,甚觉惶悚。不知老先生有何教谕?”时来道:“年兄青年几何?”于冰道:“十九岁。”时来道:“真凤雏兰芽也!可惜可惜!”又问道:“你与严大师有识否?”于冰道:“今年春夏间在他府内曾理奏疏等事,今辞出已两月矣。”时来道:“宾主还相得否?”于冰迟疑不言。时来道:“年兄宜直言无隐,某亦有肺腑相通。”于冰见他意气诚切,遂将前后缘由详细诉说。时来顿足叹恨道:“花以香销,麝因脐死,正此之谓!”于冰听问始末。时来道:“某系今科第三房房官,于八月十七日早始见尊卷。首场七篇,敲金戛玉,句句皆盛世元首;后看二三场,出经入史,无一不精雅绝轮。某即预定为鹿鸣首领矣。是日荐卷,即批‘中’字。至议元时,群推年兄为第一。岂知事有变更,到填榜时,竟置年兄于孙山之外。”随将严嵩预嘱、主考议论、自己争辨,细述一番。于冰直气得面黄唇白,一字莫措。定醒了半晌,方向前叩谢道:“门生承老师知遇深恩,提拔为万卷之首,中固公门桃李,不中亦世结芝兰。”说罢,呜咽有声,泪流数下。时来扶起,安慰道:“年兄青年硕彦,异日搏风九万,定为皇家栋梁。目前区区科目,何足预定得失!慎勿懈厥操觚,当为来科涵养元气。若肯更名易姓,另入籍贯,则权奸无可查稽,而萧生定驰名于中外矣。”于冰道:“门生于放榜之后,即欲回里,因领落卷不得,故羁留累日。”时来道:“已被陶大人付诸丙丁了,你从何处领起!”两人又叙谈了几句,于冰告辞。回到寓所,如痴如醉数天。过了二十馀日,方叫收拾行李。
到家与众男妇诉说不中原由,无不叹恨。陆芳道:“相公这不中,到像是个缺失,依老奴看来,这不中真是大福。假若中会了,相公一定要做官,不但与严中堂变过面孔,他断断放不过,就是与他和美,也是致祸之由。自古及今,大奸大恶,那个能官贵到底?那个不波及于人?这都是老主人在天之灵,才叫相公有此蹉跎。况我家田产生意,也是成安县一富户,丰衣足食,便是活神仙。相公从今可将功名念头打退,只求多生几个小相公,就是百年无穷的受用。气恨他怎么!”于冰道:“我也一路想及于此。假如彼时不与严嵩口角,倚仗权势中个状元、做个大官,他既贵我,便能贱我,设或弄出事来,求如今日安乐,断断不能了。你所言甚合吾心。我如今将诗书封起,誓不再读。酿好酒,种好花,与你们消磨日月罢。”卜氏道:“像这样才是,求那功名怎么!”
自此后,于冰果然一句书不念,天天与卜氏闲谈,顽耍他的儿子。家务也不管,总交与陆芳经理着,他岳翁卜复拭帮着。又复用冷于冰名字应世。因回避院考,又捐了监,甚是清闲自在。到乡试年头,有人劝他下场,他但付之一笑而已。正是:
一马休言得与失,此中祸福塞翁知。
于今永绝功名志,剩有馀闲寄酒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