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兄归乡胞弟成乞丐 婶守志亲嫂做媒人 第2节
文炜回到寓处,与段诚哭诉。段诚笑道:“他这一走,我心上早打算的透熟。我不怕得罪主人,一个人中猪狗,再不必较论了。刻下身边还有几两银子,也可盘搅几日。即一文没有,老主人在此做官一场,不无情面。况相公帮助林公子,人人都号为义举。目今大相公席卷回乡,抛弃父骨,赶逐胞弟,通国切齿。刻下生者、死者俱不得回家,可再烦人出个捐单,也不愁百十两到手;况又有本县老爷,自必格外可怜。相公快写禀帖,启知本县。我明早去寻老主人素好朋友,再烦劳他们举行。回得家乡就好计较了,哭他气他何益!”文炜恐扬兄之恶,不写禀帖。不意县尊早已知道,差人送了两石仓米、四两银子,又将几个常走动衙门好管事的绅士面托与文炜设法。众绅士满口应承下来。
谁料文炜走了否运,只三四天,便将县官因公挂误。新署印官漠不相关。地方绅土实心好善者有几个?见县官一坏,便互相推诿起来。又得新典史念前后同官分上,自己捐了十两,又代请原上捐人,如此鬼弄了月馀,仅捐了三十多两,共得四十三两有奇,一总交付文炜谢责。文炜与段诚打算:回家盘费有了;若扶灵,还差着百金。段诚又想出一策,打听出崇宁县县官周曰谟系河南睢州人,着文炜写哀怜手本,历诉困苦,他推念同乡,自必加倍照拂。文炜亦以为然。又恐将捐银遗失,主仆相商,交与慈源寺老和尚。身边还有几两银子,各买了旧棉衣裤、鞋袜等类,以便过冬出门。
这日正要起身,岂期败运之人,随处坎坷、交与老和尚捐银,又被他徒弟法空盗劫逃去。主仆悔恨欲死,呈控在本县。县中批了捕厅,捕厅大怒,将老和尚严刑责处,细问几次,委不知情。他又无力赔补,受刑不过,便行自缢,亏得段诚救免。文炜反替他在捕厅前讨情。
金堂县亦再难开口,只得到崇宁县去问。管宅门人甚是动怜,立即回禀本官。少刻出来,反蹙着眉头道:“我们老爷性情,我再捉摸不定。他此刻看了禀帖,说你是远方游棍,在他治下假充乡亲,招摇撞骗,坏他声名,还要传外班坐堂审你。亏得我再四开说,才吩咐值日头把你逐出境外。你苦苦投奔到此,我送你一千大钱做盘费,快回去罢。倘被他查知,大有不便。”文炜含泪拜谢,拿了一千钱出来。
文炜与段诚相商,若再回金堂县,实无面目,打算着成都是省城地方,各处人俱有,或者有个际遇,亦未敢定。于是主仆奔赴成都,寻了个店住下。举目认不得一个人,况他二人住的店,皆往来肩挑背负之人,这“际遇”二字,从何处说起!每天到出着二十个房钱,日日现要。从十月住至十一月尽间,盘费也告尽了,因拖欠下两日房钱,店东便出许多恶语。段诚见不是路,于城外东门二里地远寻下个没香火的破庙,虽然寒冷,却无人要钱。又苦挨了几天,受不得饥饿,开首是段诚讨饭,孝顺主人,竟不足两人吃用,次后文炜也只得走这条道路。这话不表。
再说朱文魁弃绝了兄弟并他父灵柩,带了重资,欣喜回家。入得门,一家男妇俱来看问,见他穿着孝服,各大惊慌。文魁走入内室,放声大哭,说父亲病故了,一家儿皆喊叫起来。哭罢,欧阳氏问道:“二相公和我家男人,想是在后面押灵?”文魁又大哭道:“老相公做了三年官,除一个钱没弄下,到欠下人许多债负,灵柩不能回来。二相公同你男人去灌县上捐,不意遭风,主仆同死在川江。我一路和讨吃的一样,奔到家乡。”话未说完,姜氏便痛倒在地。殷氏同欧阳氏将他扶入后院房中,劝解了一番,回到前边,与文魁洗尘接风。
姜氏直哭到点灯时候,还不住歇。至定更以后,欧阳氏走来说道:“二主母且不必哭。我适才在外院夹道内,见隔壁李家叔侄同李必寿,从厅院外抬入两个大驮子,到大主母窗外,看来极其沉重,还有几个皮箱在上面。一个个神头鬼脸,偷着拆取。俱被李必寿同大相公搬移在房内,方才散去。大相公说老主人欠人多少债负,他一路和讨吃花子一般,既穷困至此,这些行李都是那里来的?从午后到家,此刻一更已过,才抬入来,先时在谁家寄放?以我看来,其中必有大隐情。我今晚一夜不睡,在他后面窗外听个下落。我此刻就去了,你安歇了罢,不必等我。”到四更将尽,欧阳氏推门入来,见姜氏还坐在床头对灯流涕,笑说道:“不用哭了,我听了个心满意足!此时他两口子都睡熟,我才来。”随坐在一边,将文魁夫妻前后话细细的说了一遍,又骂道:“天地间那有这样一对丧心的猪狗!”姜氏道:“如此看来,二相公同你男人还在,老主人身死是实。只是他两人止有十两银子,能过得几日,该如何回家?”说罢,又流下泪来。
欧阳氏道:“不妨。二相公帮助姓林的,这是一件大善事,金堂县和新都县自必人人通知。大相公此番弃抛父尸和胞弟,不消说,他这件大善事也是两县通知的。何况老主人在那地方,大小做过个父母官,便是不相干人遭逢此等事,地方上也有个评论,多少必有帮助,断断不至饿死,讨吃亦可回乡。”又道:“大相公家赞美大相公有才情、有调度,也不在他嫁夫一场。又说你是他们的祸根,必须打发了方可做事,早晚我即劝他嫁人。大相公说:‘这里的房产地土须早些变卖,方好搬到山东,另立日月。总他二人有命回来,寻谁作对?’大相公家道:‘你当日起身时,我曾嘱咐你,万一老杀才有个山高水低,就着你用这调虎离山、斩草除根之计。我还打算着得十年,不意天从人愿,只三年多就用上此计了。’大相公又赞扬他是肚中有春秋的女人。”
姜氏道:“他既无情,我亦无义。只可恨我娘家在山西地方,无人做主。我明日写一纸呈词,告在本县,求官府和他要人。”欧阳氏道:“这使不得!我听的话都是他夫妻暗昧话,算不得凭据,本县十分中有九分不准。即或信了我们的话,也得行文到四川查问,还不知四川官府当件事不当件事,到弄的他又生别计出来。依我的主见,他若是劝你改嫁,不可回煞了他,触他的恨怒,他又要另设别法。总以守过一二年然后改嫁回答他,用此缓军计,延挨的二相公回来就好了。从今后,要步步防他们,就是我听的这些话,总包含在心里,面色、口角间一点也不可显出。他若看出来,得祸更速。茶里饭里须要小心,大相公家不先吃的东西,你千万不可先吃。只在此房消磨岁月,各项我自照管。”姜氏道:“只伯他处处见你为护我,他先要除你。你也要留心。”欧阳氏笑道:“我与二主母不同。他们若起了谋害我的意见,被我看出,我只用预备飞快短刀一把,于他两口子早起夜睡时,我就兑付他们了。总死不了两个,也着他死一个,有什么怕他处!”从此过了月馀。
一日,殷氏收拾了酒菜,到姜氏房内与他消遣愁闷,两人叙谈闲话。殷氏道:“人生一世,犹如草生一秋。二兄弟死在川江,他的一生事体到算完结了。我又没三个两个儿子,与你夫妻承继;你又青春年少,日子比树叶儿还长,将来该作何了局?”姜氏低头不语。殷氏又道:“我常听得和尚们放大施食,有两句话儿,说:‘黄土埋不坚之骨,青史留虚假之名。’世上做忠臣节妇的,都是至愚至痴的人。我们做妇人的,有几分颜色,凭到谁家,不愁男人不爱。将来自头相守、儿女盈膝,这还是老来受用。若说起目下同床共枕、知痛知痒、迟起早眠、相偎相抱的那一种恩情,以你这年纪算起,少说还有三十年风流!像你这样独守空房,灯残被冷,就是刮一阵风、下一阵雨,也觉得凄凄凉凉,无依无靠。再听上人些闲言诎语,更是难堪。我是个口大舌长的人,没个说不出来的话。我和你在他这家中,六七年来也从没犯个面红,你素常也知道我的心肠最热。你若是疑心,说是我为省衣服茶饭,撺掇你出门,我又不该说,这家中,量你一人也省不下许多。你若把我这话当知心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定舍命访个青春俊俏郎君,还要他家道丰富,成就你下半世荣华。你若是看成放屁,我也不过长叹一声罢了。”姜氏道:“嫂嫂的话,都是实意为我之言。只是我与他夫妻一场,不忍便去。待守过一二年孝服,那时再烦嫂嫂罢。”殷氏道:“你原是玲珑剔透的人,一点就转!只是一年的话还太远,迂阔些。我过些时再与你从长计议。”殷氏素常颇喜吃几杯酒,今见姜氏许了嫁人的话,心上快活,吃了二十来杯,方才别去。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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