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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断离异不换遭刑杖 投运河沈囊得外财 第2节

众邻里扶了张、尹二人,背负了不换,同到东关店中。烦人将行李从许寡妇家要回来,治养棒疮。这四十板比广平府那四十板利害数倍,割去皮肉好几块,疼的昼夜呻吟不已。又兼举目无亲,每想起自己原是个穷人,做生意无成,又学种地。前妻死去也便干休,偏又遇着冷于冰留银二百两,从田禾中发四五百两资财。理合候连表兄有了归着,再行婚娶为是,不意一时失算,娶了个郭氏,弄出天大的饥荒。侥幸挣出个命来,既决意去范村,为何又在此处招亲,与人家做养老儿子,瞎头也不知磕了多少。如今弄的财色两空,可怜父母遗体,打到这步田地。身边虽还有二百多银子,济得甚事!若再营求,只怕又有别的是非来。我原是个和尚道士的命,“妻、财、子、禄”四个字,历历考验,总与我无缘。若再不知进退,把这穷命丢去了,早死一年,便少活一岁。又想起冷于冰,他是数万两家私,又有娇妻幼子,他怎么割舍出家,学的云来雾去,神鬼不测。我这豆大家业和浑身骨肉,与他比较起来,他真是鲲鹏,我真是蚊蚋。我父母兄弟俱无,还有什么委决不下?想到此处,便动了出家的念头,只待棒疮养好,再定去向。从此请医调治,费一月功夫,盘用了许多钱,方渐次平复。

他常听得连城璧说,冷于冰在西湖遇着火龙真人,得了仙传。他也想着要到那地方,寻个际遇。将铺中寄放的银子收回,又恐背负行李发了棒疮,买了个驴儿,半骑半驮着走。辞别了张、尹二人,也不去范村了,拿定主意,奔赴杭州。

走了许多日子,方到山东德州地界。那日天将错午,将驴儿栓在一棵树上暂歇,瞧见一人从西走来。但见:

头戴旧儒巾,秤脑油足有八两;身穿破布氅,估尘垢少杀七斤。满腹文章,无奈饥时难受;填胃浩气,只合暗处长吁。出东巷入西门,常遭小儿唾骂;呼张妈唤赵母,屡受泼妇叱逐。离娘胎即叫哥儿,于今体矣;随父任称为公子,此际哀哉。真是折脚狸猫难学虎,断尾鹦鹉不如鸡。

不换看那人三十二三年纪,面皮黄瘦,衣履像个乞儿,举动又带些斯文气魄。只见他低了头走几步,又抬起头看看天;看罢,两只手抱着自己两臂,一对眼睛只往地下瞧;瞧罢,又往河沿前走;走到河边又站住,背操起手来,看那河水奔逝,不住的点头,到像秀才们做文章得了好句一般。不换看了半晌,说道:“这人心里不知怎么难过,包藏着无限苦屈,只怕要死在这河内。我眼里不见他罢了,今既看见,理该问明底里,劝解他一番。”悄悄的从后面走来。

忽听得那人大声说道:“罢了!”急将衣襟拉起,向面上一覆,涌身向河中一跳,响一声,即随波逐流,乍沉乍浮去了。不换跌脚道:“坏了!误了!”急急的将上盖衣服脱下,紧跑了几步,也往河内一跳,使了个沙底捞鱼势,二十多步外方才赶上,左手提住那人头发,右手分波劈浪,揪上岸来。缘不换做娃子时,就常在水中顽耍,到二十岁内外,更成了水中名公。每逢山河水大至,他偏要卖弄手段,令看的人惊服,这道运河他实视如平地。今日救得此人,亦是天缘。

不换将他倒抱起来,控了会水,见他气息渐壮,才慢慢地放在地下。一面又跑至树下看行李,喜得此处无人来往,竟未被人拿去。急忙将驴儿牵上,拾起上盖衣服,复到救那人的去处。见那人已扒起,坐在地下,和吃醉了的一般。不换将自己湿衣脱下,也替他脱剥下来,用手将水拧干,铺放在地,然后坐在那人面前,问道:“你是何处人氏?叫什么名字?有何冤苦,行此短见?”那人将不换一看,说道:“适才可是尊驾救我么?”不换道:“正是。”那人用手在地下连拍了几下,道:“你何苦救我!”不换道:“看么,我救你到救出不是来了!”那人道:“爷台救我自是好意,只是我活着受罪,到不如死了熨贴。况父母惨亡,兄弟暴逝,孑影孤形,丐食四方,今生今世料无出头之日,但求速死,完我事业。爷台此刻救我,岂不是害我么?”不换道:“这是你自己立意如此。今既被我救活,理该和我详说,我好与你做个主裁。”

那人复将不换一看,说道:“我还怕什么!我姓沈,名襄,绍兴府秀才。父名沈炼,做锦衣卫经历。因严嵩父子窃弄威权,屡屡杀害忠良,吏部尚书夏邦谟,表里为奸,谄事严嵩父子,我父上疏,请将三人罢斥。圣上大怒,将我父杖八十,充配保安州安置。我父到保安,被个姓贾的秀才请到家中,教读子侄。保安州知州念我父是个义烈人,不行拘管。那些绅士们闻我父名头,都来交往,又收了几十个门生。谁想我父不善潜晦,着门生们等绑了三个草人,一写唐朝坚相李林甫,一写宋朝坚相秦桧,一写严嵩。师徒们每到文会完时,便各挟弓矢,射这三个草人,赌酒取乐。逢每月初一日,定去居庸关外痛哭,咒骂严嵩父子,力尽方回。只两三个月,风声传至京师,严嵩大怒,托了直隶巡抚杨顺、巡按御史路楷,将我父入在宣化府阎浩等妖党案内,同我母一时斩首,又将我兄弟沈褒立毙仗下。我彼时在家乡,被地方官拿获,同小妾一并解京。途次江南,小妾出谋,着我去董主事家借盘费。解役留小妾做当物,始肯教我去。承董公赠我数金银两,从他后门逃去,流落河南,盘费衣服俱尽,以乞丐为生。今到山东,此地米粟又贵,本地人不肯怜贫,我已两日夜一点水米未曾入口。”说罢大哭。

不换道:“你难道就没个亲戚奔投么?”沈襄道:“亲戚虽有,但人心巇险,诚恐求福得祸。我只有个胞姐,嫁在江西叶家,刻下现做万年县教官。因此一路乞丐,要投奔他,还不知收与不收。”不换道:“骨肉至亲,焉有不收之理!你休慌,只用走数里路,便是德州,到那边我自有道理。”沈襄道:“敢问爷台是那里人?”不换道:“我是北直隶鸡泽县人,叫金不换,要往浙江去。你快起来,穿了湿衣,随我到德州走遭。”沈襄想了想,随即扒起,牵驴同走。

到德州旅店安下,不换立即叫小伙计买了些吃食,与沈襄充饥;又要来一大盆火,烘焙衣服。然后到街上买了大小内外布衣几件,并鞋袜帽子等类,着沈襄更换了,在店内叙谈了一夜。

次早,不换取出五封银子,又十来两一小包,说道:“我的家私尽在于此,咱两个停分了罢。”沈襄大惊道:“岂有此理?”不换道:“此理常有,只是你没有遇着。”说着,即分与沈襄一半。沈襄道:“已叨活命之恩,即或惠助,只三五两罢了,如何要这许多?”不换道:“你此去江西,定是否极泰来。设或你姐夫不收留,难道又去江西讨吃不成?”两人推让了十数次,沈襄方才叩头收下,感激得铭心刻骨。不换道:“那驴儿你也骑了去罢。”沈襄道:“恩公意欲何为?”不换道:“我如今的心和行云流水一般,虽说浙江去,到处皆可羁留,并不像你按程计日的行走。有他在我身边,喂草喂料,添许多不方便。此地是个水路马头,各省来往人俱有,非你久留之所,你此刻就起身去罢。我随后慢慢的行走。”沈襄又要推辞,不换道:“银子我还送你百馀两,何在一驴?快骑了去。”沈襄复行拜谢,痛哭不忍分离。不换催促再三,方装妥行李。

两人一行出门,相随了六七里,不换看的沈襄骑上驴儿。那沈襄的眼泪何止千行,一步步哭的去了。正是:

好事人人愿做,费钱便害心疼。

不换素非侠士,此举大是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