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听喧淫气杀温如玉 恨讥笑怒打金钟儿 第2节
以下该何公子唱了。何公子将酒饮干,自己拿起鼓板来,着他跟随的家人们吹上笙笛,唱了《阳告》里一支《叨叨令》。如玉道:“何兄唱的抑扬顿挫,直堪裂石停云。佩服,佩服!”何公子道:“小弟的昆腔,不过有腔有板而已,究竟于归拿字眼、收放吞吐之妙没一点传授,与不会唱的门外人无异。承兄过誉,益增汗颜!”
次后该金钟儿唱了。金钟儿拿起琵琶,玉磐儿弹了弦子,唱道:
[林稍月]丝弦调初相会可意郎,也是奴三生幸大。你本是折桂客误入章台,喜的奴,竟夜无眠,真心儿敬爱。你须要,体恤奴怀!你须要,体恤奴怀!若看做残花败柳,岂不辜负了奴也。天呀,你教我一片血诚,又将谁看待?
萧、苗二人一齐叫好,也不怕把喉咙喊破。温如玉听了,心中恨骂道:“这淫妇奴才唱这种曲子,他竟不管我脸上下得来下不来!”
金钟儿唱罢,玉磐儿接过琵琶,将弦子递与金钟儿,改了弦,唱道:
[桂枝香]丝弦调如意郎情性豪,俊俏风流,尘寰中最少。论门第,督抚根苗;论才学,李杜清高。恨只恨,和你无缘叙好。常则愿,席上樽前,浅斟低唱相调谑。一觑一个真,一看一个饱。虽然是镜花水月,权且将闷解愁消。
众人也赞了声好。
底下该温如玉唱了。如玉道:“我不唱罢?”众人道:“却是为何?”如玉道:“我也欲唱几句昆腔,一则有何兄的珠玉在前,二则小弟的曲子非一支半支所能完结,诚恐聒噪众位。”众人道:“多多益善,我们大家洗耳静听。”如玉自己打起鼓板,放开喉咙唱道:
[点绛唇]海内名家,武陵流亚。萧条罢,整日嗟呀,困守在青毡下。
[混江龙]俺言非夸大,却九流三教尽通达。论韬略,孙吴无分;说风骚,屈宋有芽。人笑俺,挥金掷玉贫堪骂;谁怜俺,被骗逢劫命不佳。俺也曾,赴棘闱含英吐华;俺也曾,入睹局牌斗骰挝。俺也曾,学赵胜门迎多士;俺也曾,仿范公麦赠贫家。俺也曾,伴酸丁笔挥诗赋;俺也曾,携少妓指拨琵琶。俺也曾,骑番马飞鹰走狗;俺也曾,醉燕市击筑弹铗。俺也曾,效梨园涂朱傅粉;俺也曾,包娼妇赠锦投纱。俺也曾,搂处子穴间窃玉;俺也曾,戏歌童庭后摘花。俺也曾,拼金帛交欢仕宦;俺也曾,陈水陆味尽精华。为什么,牡丹花卖不上山桃价?龟窝里遭逢淫妇,酒席上欺负穷爷?
众人俱各鼓掌道好。金钟儿笑道:“你既到这龟窝里,也就说不得什么穷爷、富爷了。请吃酒罢,曲子也不敢劳唱了。”如玉道:“酒到可以不吃,曲子到要唱哩。”又点起鼓板来唱道:
[油葫芦]俺本是,风月行一朵花,又不秃又不麻……
苗秃子笑向萧麻子道:“听么,只用一句,把我和你都填了词了!”
锦被里温存颇到家。你纤手儿搦过俺弓刀把,柳腰儿做过俺旗枪架。枕头花两处翻,绣鞋儿几度拿。快活时,说多少知心话;恁如今,片语亦无暇?
萧麻子道:“前几句叙的甚是热闹,后几句叙的甚是可怜。看来,必定这金姐有不是处。”金钟儿笑了一笑。如玉又唱道:
[天下乐]你把全副精神伴着他,学生待怎么?他是跌破的葫芦,嚼碎的西瓜。谎的你到口酥,引的你过眼花。须堤防,早晚别你把征鞍跨。
何公子大笑道:“温兄倚马而成,真是盛世奇才!调笑的有趣之至。就是将小弟比做破葫芦、碎西瓜,小弟心上也是快活不过。”如玉又唱道:
[哪吒令]你见服饰盛些,乱纷纷眼花。遇郎君俏些,艳津津口夸。对寒儒,那些闷恹恹懒答。论银钱,让他多;较本事,谁行大?我甘心做破釜残车。
何公子毫不介意,只是哈哈大笑,拍手称好不绝。如玉又唱道:
[鹊踏枝]你则会鬓堆鸦,脸妆霞。止知道迎新弃旧,眉眼风华。把他个醉元规,倾翻玉斝;则俺这渴相如,不赐杯茶。
何公子道:“相如之渴,非文君不能解。小弟今晚定须回避,不然亦不成一元规矣。”说罢大笑。如玉唱道:
[寄生草]对着俺誓真心,背地里偷人家。日中天就把门帘挂,炕沿边巧当鸳鸯架。帐金钩摇响千千下,闹淫声吁喘呼亲达。怎无良,连俺咳嗽都不怕!
何公子听了,笑的前仰后合,不住口的称道:“奇文!妙绝!”苗秃子道:“怪道他今日鬼念打枪的话说,不想他是有凭据的。”金钟儿笑道:“你莫听他胡说,他什么话儿编造不出来!”苗秃子道:“你喘吁着叫亲达,也是他编造的?连人家咳嗽都顾不得回避了!”众人都笑起来。萧麻子道:“你们悄声些儿!他这曲儿做的甚有意思,有趣味。我们要禁止喧哗。”如玉又唱道:
[尾声]心痒痛难拿,唱几句拈酸话。您安可任性儿沉李浮瓜?到而今,把俺做眼内疔痂。是这般富炎穷凉,新真旧假。拭目您那蛛丝情尽,又网罗谁家!
如玉唱完,众人俱各称羡不已,道:“这一篇醋曲撒在嫖场内,真妙不可言!”何公子道:“细听数支曲子,宫商合拍,即谱之梨园,扮演成戏,亦未为不可。又难得有这般敏才,随口即出,安得不着人服杀!”苗秃子道:“扮金姐的人到得一个好小旦,不然也描写不出他这迎新弃旧的样儿来。”
金钟儿道:“苗三爷也是这样说,我竟是个相与不得的人了。我有一支曲,请众位听听。”萧麻子道:“请吐妙音。”金钟儿把琵琶上的弦都往高里一起,用越调高唱道:
[三煞双调琥珀猫儿坠]加字啰啰腔你唱的是葫芦咤,我听了肉也麻。年纪又非十七八,醋坛子久该倒在东厕下。说什么先有你来后有他,将督院公子抬声价。你可知,花柳行爱的是温存,重的是风华,谁管你祖上的官儿大!一煞
何公子等听了,俱不好意思笑。萧麻子摇着头儿道:“这位金姐也是个属鹌鹑的,有几嘴儿斗打哩。”金钟儿唱道:
自从他那晚住奴家,你朝朝暮暮无休暇。存的是醋溜心,卜的是麻辣卦。筷头儿盘碗上打,指甲儿被褥上挝,耳朵儿窃听人说话。对着奴冷笑热哗,背着奴鬼嚼神喳。半夜里喊天振地叫张华,梦魂中惊醒教人心怕。二煞
奴本是桃李春风墙外花,百家姓上任意儿勾搭。你若教我一心一信守一人,则除非将奴那话儿缝杀。三煞
金钟儿却要唱下句,当不得众人大笑起来。苗秃子道:“若将金姐那话儿缝杀,只怕两位公子哭死哭活哩。”萧麻子笑说道:“不妨不妨,只用你将帽儿脱去,把脑袋轻轻的一触,管保红门再破,莲户重开。”苗秃子恰要骂,金钟儿又唱道:
[尾声]从来说旧家子弟多文雅,谁想有参差:上品的凝神静气,下流的磨嘴粘牙。
如玉因头前有猪狗长短话,已恨怒在心;又听了那两段,早已十分不快。今听上品、下流的话儿,不由的心头火起,问金钟儿道:“你把这上品、下流的话儿与我讲一讲。”金钟儿道:“我一个唱曲儿,有什么讲究!”苗秃子笑道:“你这奴才,着实放肆,着实不识好歹。”金钟儿道:“你到少要奴才长短的骂人!”如玉道:“你原是娼妇家不识轻重的奴才!我骂你奴才,还是抬举你哩!”金钟儿向众人道:“人家吃醋都在心里,我没见他这吃醋都吃在头脸上,连羞耻都不回避!”萧麻子道:“禁声些儿。你两个虽然是取笑,休教何大爷的尊纪笑话。”
金钟儿又欲说,不防如玉隔着桌子就是一个嘴巴,打的金钟儿星眸出火,玉面生烟,大叫了一声,说道:“你为什么打我?我还要这命做什么!”说着,掀翻了椅子,向如玉一头撞来。萧麻子从后抱住,如玉赶上来,又是一个嘴巴,打的金钟儿大喊大叫。如玉又扬拳打下,苗秃子急向金钟儿面前一遮,拳落在苗秃头上,帽儿坠地。萧麻子将金钟儿抱入房里去了。苗秃子两手揉着秃头,说道:“好打,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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