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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山人脸一抹便转 第2节

还说不了,只见赐瓜果的近侍回旨,附上山黛谢表一通。天子亲览,只见上写:

大学士礼部尚书山显仁女臣妾山黛,奏为谢恩事。

蒙恩钦赐瓜果一器,感激圣恩,谨望阙谢恩祗受外,闻科臣窦国一,蔑圣污君,拿付法司;山人宋信,播弄起衅,赐打四十御棍。二臣罪固应尔,但念事由妾起,妾虽蒙恩隆重,谬谓贤才,然不过十岁一女子耳,得失何足重轻;窦国一虽过为诋毁,实朝廷耳目之臣;山人宋信,虽不无起衅,然士也。赏罚皆关典礼,若为臣妾一小女,而缧绁 [缧(lei,二声)绁(xie,四声)] 廷臣,榜挞下士,是为诗文小爱而伤国家之大体也,实非圣明朝之所宜有者也。故敢昧死谏言,望皇上展如天之度,宽赦之,国体幸甚,臣妾幸甚!仓卒干冒,不胜惶惧待命之至!

天子见表,龙颜大悦道:“山黛不独有才,德性度量又过人矣。”因将本付与山显仁道:“卿以为何如?”山显仁见拿下窦国一与宋信,满心欢喜,还打帐嘱托法司重处,却见女儿上疏,反为解救,一时没法,只得奏道:“恩威俱听圣裁,微臣何敢仰参!”天子笑道:“论法原不敢宥,朕但要全卿女之德,故屈法宥之耳。”因批本道:“准奏。窦国一免付法司,吏部议处;宋信饶打,限一月解回。该部知道。”旨意一下,天子驾起还宫,各官退出。与窦国一相好的内臣急急传出旨意,宋信已打了十棍,方才放起。窦国一已将到法司赶回。二人细问饶免情由,方知亏山黛本救之力。窦国一无限没趣,躲了回寓,闭门听处不题。

却说宋信,虽然饶了,已被打了十棍,打得皮开肉绽,痛苦不禁;又有人押着,要递解还乡。宋信再三央人保领,方许棒疮好后起解,心下想道:“我宋信聪明了一世,怎么一时就糊涂到这个田地!他一个相府女儿,又是真正奇才,天子所重,到不去奉承他,反倚着一个科官与他为仇,岂不差了主意!今日若不是山小姐讨饶,再加上三十御棍,便活活要打杀了。明日何不撺转面皮,借感谢之意,作入门之阶,倘得收留,又强似与晏知府、窦给事相处了。”宋信自家筹算不题。

却说山显仁回到府中,埋怨女儿道:“窦国一这厮,十分可恶,今日若不是你有真才,将众人压倒,他还不知怎生作恶!后来已奉旨拿送法司,正中我意,你为何转上本替他解救?”山黛笑道:“古人贵‘宠而不骄,骄而能降’,天子圣明,岂不知此?今日之事,正不骄能降,一可结天子之心,一可免满盈之祸。此自安也,岂救人哉!”山显仁默默点首。山黛又说道:“况此事实系孩儿前日讥刺晏知府起的衅端,今一旦加之宋信,孩儿于心,实有未忍。”山显仁道:“这也罢了。但是前日晏文物的绫、扇,为何得能遗失?”山黛道:“皆缘侍女辈不识字,故混杂错乱,忘记交付孩儿。不独此也,前日还有张副使的册叶、钱御史的手卷,俱安放错了。若不是孩儿细心,又要差写。”

山显仁道:“我想凡是著作名公,莫不皆有记室,或是代笔,或是为之查考事迹。你今独自一个,如何应酬得来?”山黛道:“男人家好寻记室代笔,孩儿一女子,却是没法。”山显仁道:“这也不难。以天下之大,岂无识字女子?我明日不惜千金,差人各处寻访,买他十二个,分了职事,伏事你,你便不消费心了。”山黛道:“如此甚好。只恐一时没有。”山显仁道:“若要能诗能赋,这便稀少;若只要识几个字儿,只怕也还容易。”

父女商量。迟了数日,山显仁果然差人四处寻访,只因肯出重价,便日日有人送女子来看。这日,山显仁正在厅上选看女子,忽报宋信青衣小帽来请罪。山显仁因女儿宽洪大量,便也宽洪大量起来,因分付叫“请宋相公”,更了衣巾相见。宋信依命趋入,拜伏在地,口称:“罪人宋信,死罪死罪!”山显仁叫人搀扶,宋信不肯起来,连连叩头道:“宋信愚蠢,不识天地高厚,获罪如此。蒙圣上谴责,自分以死谢愆,尚犹不尽,乃复辱令爱小姐疏救,霁天子之威,使白骨再肉,此天地父母所不能施之恩,而一旦转加之罪人,真令人顶踵尽捐,不能少报万一。今碎首阶前,已为万幸,安敢复承礼待!”山显仁道:“足下既能悔过,便见高情,何必如此?快请起!”宋信又谦逊了半晌,方爬了起来。

山显仁逊坐留茶,因问道:“足下几时行?”宋信道:“钦限一月,不敢久迟,明日就要起身。蒙老太师与令爱小姐大恩,不知可有日再得厕身于山斗之下?”山显仁道:“这也不难。此不过是圣天子一时之怒,且暂回几日,容有便,挽回圣意,当得再见。”宋信道:“若能再趋门下,真是重生父母了!”

正说话间,忽抬头看见这许多女子,俱穿青衣,列于两傍,因问道:“这许多女子为何在此?”山显仁道:“因小女身边没有几个识字的侍女,故致前日遗失了晏文物的绫、扇,惹出了许多事来。今欲买几个识字的女子,服侍小女。不期偌大京师,选来选去,俱是这一辈人物,并无一个稍通翰墨可佐香奁之用者。”宋信道:“原来为此。京师若无,天下自有。”山显仁道:“此言有理。足下所到之处,当为留意;倘获佳者,自当重报。”又叙些闲话,宋信方辞起身。山显仁送至厅门口,便不送了。

宋信又立住说道:“宋信还有一事,禀上老太师。”山显仁道:“何事?”宋信道:“宋信蒙令爱小姐再生之恩,不敢求见,只求至玉尺楼下望楼一拜,以表犬马感激之心。”山显仁道:“这也不消了。”宋信执定要拜,山显仁只得叫老家人领至楼下。宋信果然望着楼上,端端正正、恭恭敬敬拜了四拜,方才辞出。山显仁发放了许多不用的女子,因入内与山黛说知宋信拜谢之事,父女耍笑,不题。

却说宋信辞了出来,押解催促起身。欲要来见窦国一,讨些盘缠,窦国一正在议处之时,不肯见人。只得来见晏文物,诉说解回之苦。晏文物见事为他起,没奈何,送他二十金盘缠,又约他道:“兄京中既不容住,我小弟只候领了凭便行。兄若不嫌弃,云间也是名胜之地,可来一游,小弟当为地主。”宋信谢了,又捱得一两日,押解催促,只得雇了一匹蹇驴,携了一个老仆,萧然回山东而去。正是:

一个贫人,冒作山人。

随着诗人,交结贵人。

做了谗人,谤了正人。

恼了圣人,罚做罪人。

押作归人,原是穷人。

宋信虽是山东人,却无家无室,故一身流落京师,在缙绅门下游荡过日。今被押解还乡,到了故乡,竟无家可归,只得借一客店住下。押解见如此光景,没有想头,只得到府县讨了回文,竟自回去,不题。

宋信虽然无亲无眷,却喜得身边还有几两银子,一身游客的行头还在。见押解去了,便依旧阔起来,到乡绅人家走动。争奈府县有人传说解回之事,往往为人轻薄,心下不畅。过了些时,一日在一乡绅人家,看见新缙绅上,窦国一已降了扬州知府,满心欢喜道:“此处正难安身,恰好有此机会,且挨过残年,往扬州去一游。”却喜得一身毫无牵绊,过了年,果然就起身渡过淮来。不半月,便到了扬州。入城打听新知府,不期尚未到任,只得寻一个寺院住下。他便终日到钞关埂子上顽耍,见各处士大夫都到扬州来,或是娶妾,或是买婢,来往媒人,纷纷不已。宋信心下想道:“山老要买识字之婢,我闲在此处,何不便中替他一寻?倘寻得一个,也可为异日进身之地;就寻不出,落得看看也好。”主意定了,因与媒人说知,要寻一个识字通文之女,价之多寡勿论。媒人见肯出高价,便张李家,终日领他去看。看来看去,并无中意。

一日,一个孙媒婆来说道:“有一个绝色女子,住在柳巷里,写得一手好字。宋相公若肯出三百两身价,便当面写与宋相公看。”宋信道:“三百两身价不为多,只要当面写得出便好。”孙媒婆道:“若是写得不好,怎敢要三百两身价?”宋信道:“既是这等,明日便同去一相。”约定了,到次日,果然同到一个人家。领出一个女子来,年纪只好十五六岁,人物也还中中。见了礼,就坐在宋信对面,桌上铺着纸墨笔砚,孙媒婆就帮衬磨起墨来;又取了一枝笔,递与那女子道:“你可写一首诗,与宋相公看。”那女子接笔在手,左不是,右不是,不敢下笔。孙媒婆又催逼道:“宋相公不是外人,不要害羞,竟写不妨。”那女子被逼不过,只得下笔而写。写了半晌,才写得“云淡风轻”四个字,便要放下笔。孙媒婆又说道:“用心再多写几个宋相公看,方信你是真才。”那女子只得勉强写了“近午天”三字个,再也不肯写了。宋信看了,微微而笑。孙媒婆说道:“宋相公不要看轻了,似这样当面写字的女子,我们扬州甚少。”宋信笑道:“果然,果然。”就送了相钱,起身出来。孙媒婆道:“若是这个不中意,便难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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