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666 » 《平山冷燕》 > 第六回 才女心百折不回 > 第2节

第六回 才女心百折不回 第2节

郑秀才道:“既是这等说,且撤去,待舍甥女请教过再叙罢。”大家道:“妙!”遂起身闲步以待。郑秀才因自入内,见冷绛雪说道:“今日此举,也太狂妄了些。这姓宋的大有来历,王世贞、李攀龙都是他的诗友。你莫要轻看,出去相见时,须要小心谦厚些。不然被他考倒,要出丑,便没趣了。”冷绛雪微微笑道:“王世贞、李攀龙便怎么?母舅请放心,甥女决不出丑。这姓宋的若果有二三分才学,还恕得他过;若是全然假冒,敢于轻薄甥女,母舅须尽力攻击,使假冒者不敢再来溷帐。”郑秀才笑道:“你怎么算到这个田地!”说罢,便同到园中来相见。

宋信三人迎着一看,只见冷绛雪发才披肩,淡妆素服,袅袅婷婷,如瑶池玉女一般,果然是:

莺娇燕乳正雏年,敛萼含香更可怜。

莫怪文章生骨相,谪来原是掌书仙。

三人看了,俱暗相惊异。陶、柳以为:“吾辈缙绅闺秀亦未有此,何等乡人,乃生此尤物?”宋信更加骇然,以为举止行动,宛然又是一个山黛,只得上前相见。

冷绛雪深深敛衽而拜道:“村农小女,性好文墨,奈山野孤陋,苦无明师,故狂言招致。意在真正诗翁,怎敢劳重名公贵人?”陶进士与柳孝廉同口说道:“久闻冷姑大才,自愧章句腐儒,不敢轻易造次。今因宋先生诗高天下,故相陪而来。得睹仙姿,实为侥幸。”宋信见冷绛雪出言吐语,伶牙利齿,先有三人惧怯,不敢多言,只喏喏而已。拜罢,分宾主东西列坐。郑秀才遂命取两张书案,宋信与冷绛雪面前,各设一张,上列文房四宝。郑秀才就说道:“既蒙宋老先生降临,诚为奇遇,自然要留题了。舍甥女殷殷求教,未免也要献丑。但不知是如何命题?”宋信道:“酒后非作诗之时。今既已来过,主人相识,便不妨重过。容改一日早来,或长篇,或古风,或近体,或绝句,或排律,或歌行,率性作他几首,以见一日之长,何如?”

冷绛雪道:“斗酒百篇,太白高风千古。怎么说酒后非作诗之时?”宋信道:“酒后做是做得,只怕终有些潦草,不如清醒白醒,细细做来,有些滋味。”冷绛雪道:“子建七步成诗,千秋佳话。那有改期姑待之理?”郑秀才道:“甥女,不是这等说。想是宋先生见我村庄人家,未必知音,故不肯轻作。且请宋先生先出一题,待你做一首请教过,若有可观,或者抛砖引玉,也不可知。”陶、柳二人齐说道:“这个有理。”冷绛雪道:“既是二位大人以为可,请宋老诗翁赐题。”

宋信暗想道:“看这女子光景,又像是一个磨牙的了。若即景题情,他在家拈弄惯了,必能成篇。莫若寻个咏物难题,难他一难也好。”忽抬头见天上有人家放的风筝,因用手指着道:“就是他罢,限七言近体一首。”冷绛雪看见是风筝,因想道:“细看此人,必非才子。莫若借此题讥诮他几句,看他知也不知。”因磨墨抒毫,题诗一首。就如做现成的一般,没半盏茶时,早已写完,叫郑秀才送与三人看。

三人见其敏捷,先已惊倒;再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巧将禽鸟作容仪,哄骗愚人与小儿。

蔑片作胎轻且薄,游花涂面假为奇。

风吹天上空摇摆,线缚人间没转移。

莫笑脚跟无实际,眼前落得燥虚脾。

陶进士与柳孝廉看见字字俱从风筝打觑到宋信身上,大有游戏翰墨之趣,又写得龙蛇飞舞,俱鼓掌称快道:“好佳作,好佳作!风流香艳,自名才女,不为过也。”宋信看见明明讥诮于己,欲要认真,又怕装村;欲要忍耐,又怕人笑。急得满面通红,只得向陶、柳二人说道:“诗贵风雅,此油腔也,甚么佳作!”陶、柳二人笑道:“此游戏也。以游戏为风雅,而风雅特甚。宋先生还当刮目。”

冷绛雪道:“村女油腔,诚所不免,以未就正大方耳。今蒙宋老诗翁以风筝赐教,胸中必有成竹,何不亦赋一律,以定风雅之宗?”宋信见要他也作风筝诗,着了急道:“风筝小题目,只好考试小儿女,吾辈岂可作此!”郑秀才道:“宋老先生既不屑做此小题,不拘何题,赐作一首,也不枉舍甥女求教之意。”陶、柳二人道:“此论有理,宋先生不必过辞。”宋信没法,只得勉强道:“非是不做,诗贵适情,岂有受人束缚之理?既二位有命,安敢不遵,就以今日之游为题何如?”陶、柳答道:“甚妙。”

宋信遂展开一幅笺纸,要起草稿。研了墨,拿着一枝笔,刚写道:“春日偕陶先达、柳孝廉城南行游,偶过冷园留饮”一行题目,便提笔沉吟,半晌不成一字。陶进士见其苦涩,大家默默坐待,更觉没趣,只得叫家人拜匣中取出一柄金扇,亲自递与郑秀才道:“令甥女写作俱佳,欲求一挥,以为珍玩,不识可否?”郑秀才接了道:“这个何妨?”因接付与冷绛雪。冷绛雪道:“既承台命,并乞赐题。”陶进士惊喜道:“若出题,又要过费佳思,于衷不安。”冷绛雪道:“无题则无诗,何以应教?”陶进士大喜道:“妙论自别。也罢,粗扇那边画的是一双燕子,即以燕子为题何如?”冷绛雪听了,也不答应,提起笔一挥而就,随即叫郑秀才送与陶进士。

陶进士看看,见墨迹淋漓,却是一首七言绝句,写在上面,道:

寒便辞人暖便归,笑他燕子计全非。

绿阴如许不留宿,却傍人家门户飞。

陶进士与柳孝廉看了又看,读了又读,喜之不胜道:“这般敏捷奇才,莫说女子中从不闻不见,即是有名诗人,亦千百中没有一个。真令人敬服!”

柳孝廉看了动火,也忙取一柄金扇送与郑秀才道:“陶先生已蒙令甥女赐教。学生大胆,亦欲援例奉求,万望慨诺。”郑秀才道:“使得,使得。但须赐题。”柳孝廉道:“粗扇半边亦有画在上面,即以画图为题可也。”郑秀才忙递与冷绛雪。

冷绛雪展开一看,见那半边却是一幅《高士图》,因捉笔题诗一绝道:

穆生高况一杯酒,叔夜清风三尺桐。

不论须眉除去骨,布衣何处不王公!

冷绛雪写完,也教郑秀才送还。陶、柳。二人争夺而看,见二诗词意俱取笑宋信,称赞不已。再回看宋信,尚抓耳挠腮,在那里苦挣,二人也忍不住走到面前,笑说道:“宋兄佳作曾完否?”宋信正在苦吟不就,急得没摆布,又见冷绛雪写了一把扇子,又写一把,就如风卷残云一般,毫不费力;又见陶、柳二人交口称赞,急得他寸心如火。心下越急,越做不出,欲待推醉,却又吃不多酒;欲待装病,却又仓卒中装不出,只得低着头苦挣。不期陶、柳看不过,又来问,没奈何,只得应道:“起句完了,中联、结句尚要推敲。”陶进士道:“宋兄平日尚不如此,为何今日这等艰难?莫非大巫见了小巫么?”宋信道:“真也作怪,今日实实没兴。”

冷绛雪听了,微笑道:“‘枫落吴江冷’只一句,传美千古。佳句原不在多,宋诗翁既有起句足矣,乞借一观。”宋信料做不完,只得借此说道:“既要看,就拿去看。待看过再做也不妨。”郑秀才遂走到案前,取了递与冷绛雪。冷绛雪接着一看,只见上面才写得两行,一行是题目,一行是起句,道:

结伴寻春到草堂,主人爱客具壶觞。

冷绛雪看了,又笑笑道:“这等奇思异想,怪不得诗翁费心了!莫要过于劳客,待我续完了罢。”因提起笔来,续上六句道:

一枝斑管千斤重,半幅花笺百丈长。

心血吐完终苦涩,髭须断尽只寻常。

诗翁如此称风雅,车载还须动斗量。

写完,仍叫郑秀才送与三人看。陶、柳看完,忍不住哈哈大笑,羞得个宋信通身汗下,撤耳通红,不觉恼羞变怒,大声发作道:“村庄小女,怎敢如此放肆!我宋先生遨游天下,任是名公巨卿,皆让我一步,岂肯受你们之辱!”冷绛雪道:“贱妾何敢辱诗翁?诗翁自取辱耳!”因起身向陶、柳二人深深拜辞道:“二位大人在此,本该侍教,奈素性不喜烦剧,避浊俗如仇。今浊俗之气冲人欲倒,不敢不避。幸二位大人谅之。”拜罢,竟从从容容,入内去了。

本篇未完,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