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说新闻传来新戏 定情品跳出情关 第2节
王恂道:“此等学问,是极精极大的了。是能以天下之情为一情,其间因物付物,使其各得其正。推而言之,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也是这个念头。若观粗浅处,则朱家、郭解一辈,是以自己之情,借与人用,吾兄又是个情中之侠了。”仲清道:“何敢当此谬赞。但人性各有所近,不能强使附合。即我在度香处,闻得那个华公子的举动,虽未与之谋面,但其豪爽是常听见的,我知其用情阔大,与度香同源异流,所以度香常赞他,也很佩服他。至若魏聘才、冯子佩、潘三等,真可谓情中之蠹 [蠹(dù)——蠹虫,咬器物的虫子。] !近其人则蠹身,顺其情则蠹心。天生这班人,在正人堆里作祟。还听得有个奚十一,专爱糟蹋相公,有一个木桶哄人,不到手不歇,受其荼毒者不少。前日琪官竟为所骗,幸其性烈,毁其木桶而出,双手竟刮得稀烂,至今尚未全好。此是情中的盗贼!若你那位虫蛀的舅爷,与你那位贵连襟,则道地是个糊涂虫,不知情为何物,正是悲愉哀乐,悉与人异者也。”
王恂笑道:“这几个废物,心孔里不知生些什么东西在内,世间的丑态,叫他们作尽。孙老大又来了一个妻舅,前日来拜过的,也似聘才一辈人,然尚没有聘才伶俐,将来一定要闹笑话的。”仲清道:“虫蛀的千字文,要给他吃碗墨水才好,免得随口胡言。”王恂道:“李元茂吃什么呢?”仲清笑道:“李元茂颟颟顸顸 [颟颟顸(mān hān)顸——糊涂而马虎。] ,七窍闭塞,要吃大黄、芒硝,方才打得通他这些浊污。”王恂又问仲雨,仲清笑道:“在可善可恶之间,尚识好人,天良未昧。”
二人刚说得有趣,忽见李玉林同着桂保来,见过了,遂即坐下。因问道:“这两日不见你们出来,在家作些什么?”王恂道:“也常出去的,我倒总不见你们。”桂保道:“我们近日在怡园演习新戏。”仲清道:“什么新戏呢?”玉林道:“闻得六月初六日荷花生日,华公子要来逛园。度香为他是爱听戏的,即与静宜商量,静宜说:‘华公子是爱新鲜热闹的,若说寻常的戏,他都已听过,而且这几个班子,也未必能赛过他的八龄班。我想不若把各班中,挑出几个来,集个大成班。我再谱出些新戏来,便不与外间的相同,也就耳目一新了。’”仲清道:“这倒很好,但不知戏文何如?是些什么戏呢?”玉林道:“我听见从前有个才子,叫作毛声山,撰出了几个戏目,却没有作成,曲名叫做《补天石》。”仲清笑道:“ ? !此是毛声山哄人的。止于批《琵琶记》内题出这几个戏名,是《李陵返汉》、《燕丹灭秦》、《诸葛延年》、《明妃归汉》等事,共有八九种。”玉林道:“如今静宜又添了四种,是《金谷园绿珠完楼》、《马嵬驿杨妃随驾》、《李谪仙夜郎奉诏》、《杜拾遗金殿承恩》。这四本戏更觉热闹,差不多要全部出场。”
仲清道:“这四种更妙,为普天下才子佳人吐气。马嵬 [马嵬——地名,在陕西省。唐天宝十四年,安禄山之乱,玄宗仓皇奔蜀,途经马嵬,为杨贵妃缢死之处。] 赐缳 [缳(huán)——绳索的套子;绞杀。] 之事,千古伤心,且羯胡之叛,祸在国忠,于玉妃何罪?那些丛书稗史,尽系道听途说,遂玷污宫闱。即洗儿一事,新旧《唐书》皆所不载,就见元微之轻薄之词,有‘金鸡帐下洗儿时’一句,后人遂以为确据,甚属可恨!且奸相伏诛,六军可发,是件顺情合理之事。这陈元礼上无忧国之心,下无束师之律,罪应摒弃。若要将这些事翻转来,此外尚多呢!”
王恂道:“在怡园演习的,共有几人?”桂保道:“旦角十个,此外生净老丑有三十余个,是五六班凑成的。”仲清道:“旦角十个是谁?”桂保道:“我们两个之外,尚有瑶卿、媚香、香畹、静芳、瘦香、小梅,后来又添了玉侬、玉艳,共是十个。”王恂道:“这就是十美班了。”桂保道:“陪客尚未定,你们是一定在数的。听得度香已写书子到保定府去,请前舟回来商议,只怕就是这件事。”王恂道:“也近了,今日已是二十六日了。还有十天,就演得全这些新戏吗?”玉林笑道:“你好记性!还有个闰五月,难道一月多还演不出来?”王恂笑道:“我真糊涂!静坐了几天,真是山中忘甲子了。”仲清道:“听说琴言患病未好,如今能去演习吗?”玉林道:“你还不知,玉侬那日在运河游了一天,忽然的病就好了。”王恂道:“此是人逢喜气精神爽了。”仲清道:“那琪官不是坏了手,如今想也好了?”玉林听得仲清说起此事,便低了首,春山半蹙 [蹙(cù)——皱眉头。] ,远黛含颦,又有些怒态。
王恂、仲清等不解其意,因问道:“珮仙缘何发恼起来?”桂保见问,对仲清道:“都是你问起琪官,触及他的伤心事来。”仲清忙问何事,玉林不语,桂保就把奚十一送坊之事,述了一遍。听得仲清、王恂大怒起来,同说道:“天下竟有这等人!叫他们怎样过得日子!”桂保道:“如今躲在天津未回呢,只怕终究还要回来的。”仲清道:“这奚十一到底是怎样人?”桂保道:“奚十一的出身倒不小呢,听得说他祖上是洋商,他祖老太爷作到布政司 [布政司——官名。] ,得了军功。他父亲荫袭云骑尉,由守备起来,在军营出力,今作了提台。度香说与他有世谊,因鄙其为人,是以不与往来。从前华公爷作大经略平倭寇,徐中堂是副经略,同在军营。那时,老奚才作四川游击,是华公爷、徐中堂保举起来,即得了副将,旋升总兵,前年又升了江南提督 [提督——官名。] 。籍系广东嘉应州,家道甚丰,足有正千万的事业,又在省城当了个洋行总商。他共有兄弟十二人,有做官的,有当商的。他本要捐个道台,因花动了银子,凑不上来,只捐了个知州,差不多也要到班了。”王恂道:“是了!是了!我们老人家也认识,又叫作奚老土,因他带些鸦片烟土来,卖了一万多银子。”玉林、桂保坐了一回要走,王恂道:“忙什么?吃了饭去罢。”天也不早了,就命书童到厨房吩咐去了。
少顷,夕阳西下。仲清叫人卷起帘子,就把桌子挪到廊前,摆了四个座儿。王恂道:“便饭,没有为你们添菜,我这里却比不得度香。”桂保道:“好说。你的便饭,我也吃得记不清了,东成居也作不出来。度香处也过于靡费,其实如何吃得这么许多。”说完就同坐了。厨房内闻得有相公,便多备了八个碟子,添了四样菜,先把黄酒、小吃送上来。玉林、桂保各敬了酒,便谈谈讲讲,浅斟低酌了一回。仲清、王恂又问了些近日的事,见玉林不肯喝酒,因问道:“你的酒量很好,为什么今日不喝?”玉林道:“这两天嗓子哑了,受了热,所以不敢喝酒。”仲清又叫拿些水果出来。仲清道:“喝酒不行令,是断不能爽快的。人少又行不得什么令。”桂保道:“我们行那个‘贴翠令’罢。”王恂道:“也好。”就叫拿出骰子来,行了一回,各人却也吃了许多。
方才王恂日间听了仲清品评各人的情境,因想起《花谱》中诸旦,都也讲究情分的。因问玉林、桂保道:“你们此刻在怡园演习,那十个人,你可晓得他们有几种情性?脾气是哪个最好相与?可讲得来么?”桂保道:“这十个却也好几样,内中就是玉侬脾气冷些,其余没有什么脾气。”玉林道:“讲情性风雅,心地聪敏,不慕势利,意气自豪,是瑶卿;一尘不染,灵慧空明,胸有别才,心怀好胜,是媚香;温文俊雅,出言有章,和而不流,婉而有致,要算香畹;言语爽直,风度高超,雅俗咸宜,毫无拘束,是静芳;恬静安详,言语妥帖,是瘦香;心灵口敏,仪秀态妍,是小梅;泛应有余,风流自赏,”把嘴向着桂保道:“这是他;别有会心,人难索解,海枯石烂,节操不移,这是玉侬;把洁守贞,不计利害,是玉艳;至于我,则无长可取,碌碌庸人,使人嫌弃的,就是我了。”桂保道:“这是你自己不好下赞语,这考语待我出罢。芳洁自守,风雅宜人,不亢不卑,无好无恶,这就是珮仙。”仲清、王恂同道:“这考语出得很切,足见蕊香近日识见又长了好些。”玉林道:“我却当不起这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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