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梅侍郎独建屈公祠 屈少君重返都门地
且说琴仙在南京护国寺里守灵,倏忽已经百日。主仆两人,虽日用有限,但天天供饭烧纸,连房租银子,一月也须十金,三月以来,将琴仙所剩衣物,尽行当卖。当时初冬时节,琴仙尚无棉衣,刘喜更不用说了。
一日,刘喜劝道:“大爷,我看你年纪轻轻,也不可过于古板。我想那侯老爷一片真心待你,自己来请你过去,还送钱米来,这也就难得了。你倒不要小看这位老爷,是王侯将相都敬重他的。他的门生好不多呢,现任官、进士、举人不知多少,还有些夫人、小姐们拜他作老师。那一年作起寿来,那些寿屏、寿诗,园内的房子处处都挂满了还挂不下。我看他的交游,比怡园的徐老爷还要阔些。你若去了,倒也可以认得些人,怕不有些好处出来?若长在此,举目无亲,将何度日?不要说别的,就老爷这口灵柩,也须入土为安。天又冷了,身上棉衣也没有。这个光景,须趁早定个主意,不是这样的。”琴仙道:“侯老爷那里,我就饿死也不去的。”刘喜道:“这却为何?真令人不懂。”琴仙道:“你外面留心访问,有进京的便人,我要寄信到京,借些钱来,好安葬老爷。”刘喜道:“要便人是天天有的,摺差、塘报 [塘报——紧急走报者。] ,哪一日没有?你写起来,我去寄就是了。”
琴仙于是哀哀切切,写了几封信与子玉、子云、蕙芳诸人,要他们专人来接他回去;子云信内并封着屈道翁遗言。写了一天,刘喜托便寄了。后来寺中又作起法事来,男女混杂,游人挤满,琴仙屋里常有人来张张望望的,琴仙好不气闷。刘喜见度日艰难,就算京里有人来接他们,也须两月之久,就到年底去了;便想出个法子,卖了两件衣裳,就借寺门口,摆了一个小摊,卖些水果、干果之类,一天也可趁得百十钱,借以糊口。琴仙在寓里也安心守着这一粥一饭,闲时写字画画,唯觉身上衣单,不能添制。
一日,侯石翁自苏州回来,闻知琴仙还在寺里,已到衣食不周,心上又念着他。因前次送他米炭等物,倒去碰个钉子,虽然怀恨,但爱根未断,只得老了面皮,带了二十金,叫小童拿了,乘轿而来。
到了门口,只见刘喜摆着个小摊子,无非乌菱、荸荠、瓜子、花生之类。又见壁上挂了几张画,倒是生纸画的花卉,颜色鲜明,颇为可观。便问刘喜道:“这是谁画的?”刘喜道:“大爷画的。二十钱一张纸,弃了可惜,我拿来挂在这里。昨日倒有人说好,买了两张去,一张牡丹卖了二百钱,一张梅花卖了一百五十钱。还有人要定画八幅屏,他拿纸来,肯出两千钱呢。这个画画开了,比这摊子就好多了。”石翁只微笑。进来见琴仙在那里调脂弄粉,石翁眯齐了老眼,看他觉比从前胜了几分,从前像个葵心带病,此刻依然梅萼含香,就觉得翠袖寒生,缟衣雪素的光景。琴仙见了石翁,心里老大的一跳,只得上前见礼。石翁忘了前情,又握了他的手,说了几句话,坐了。琴仙勉强陪着,面上却是冷冰的。
石翁先将他的画赞了一番,想了一个赚他的法子来,便道:“老世侄,你心上也不急?这两天各处也应有回信来了。我在苏州时,又将你令尊的事告诉人,人人都也肯帮。但你在这寺里终究不便,你若搬到我家里,我的相好也就是你令尊的相好,那时遇着人,必有见面之情,就好说了。你若在这里住,老远的人也不肯来。况且你这个光景,如何可以御冬?虽然梅花可耐冰雪,究这玉骨难受风霜。而且这个十方所在,闲杂人多,见你是个异乡之人,无依无靠的,将来就有人欺侮你。不是我说你,庙门口又挂了几张画卖钱,那些光棍恶少就借看画之名,谁人不好进来?这南京地方,十八省人都有的,有一种人以拐骗为业,叫作拐子,他见那年轻美貌的,他便用迷药弹在人身上,人就迷了性,会跟着他走,诱到别处去,他将这人装作女人去哄人,任人取乐,他待这人也就无所不至。这还是好的,还有把这个人弄残废,变得稀奇古怪的模样,到十字街口敲着锣叫人看,以此骗钱。这是常有的事!所以我天天不放心,惦记着你。难道你这样聪明人,一个吉凶祸福都想不出来?我待你这片情,也应体贴体贴,又焉知我们没有些缘法?不然为什么单把你放在我心里呢?不是老夫夸口,群屐风流,钗钿娟秀,老夫门墙之下,颇不寂寞。因见你有何郎之美,叔宝之姿,天意钟灵,自应倍惜。萤火不能自照,必借烛龙之光;蝇飞岂能及远,必附骥尾而显!为才人之子弟,即是龙门;居侯氏之园亭,胜于月府。一生佳话,千载风流!玉郎与石叟同游,旁观岂为不雅?海棠与梨花并植,相对亦可无猜。况歌童不乏樱桃,小婢尚多芍药,此中你也不少乐趣。凡事宜三思而行,不可执一!”
琴仙听了这些话,已气得满脸发烧。再看他的神情,那老面皮里紫光光的透出一团邪气。琴仙心里要痛骂他一场,方可泄恨;但又因他是个老辈,只得暂时忍住不理他。石翁见他脸上红红的,当他面嫩不好答应,自然心上有些回心了,便叫小童将银子送过来。石翁亲手送与琴仙,道:“这些须几两银子,先赎几件衣服穿了,明日我叫轿子来接你。”琴仙道声“多谢”,又说道:“前次所赏之物,尚不敢受,如今更不敢受这赏赐。至于‘冻馁’ [冻馁(něi)——过分的寒冷和饥饿。] 两字,是命中注定的,譬如先父不死,也受不着人欺侮,何况冻馁!就使沿门乞食,古之英雄尚且不免,我何等之人,敢以为辱?就冻死饿死,也死得光明正大,决不教人笑话,作那些贪生怕死、亡廉丧耻的事来!”一头说,已不顾而走。石翁手里还捏着银包,听了这几句话,犹如钢刀削了他的老牛皮,气得须眉欲竖,真是平生未有之事,羞恼变怒,欲要发作。但看琴仙不知走到何处去了,刘喜看着他的摊子,不能进来。石翁只得收了银包,恨恨而出,便在刘喜面前把琴仙痛斥了一顿,说他不知好歹,不受抬举,将来的事情,他一些不照管了,上轿而去。
刘喜也摸不着头脑,到收摊时进来煮饭,见琴仙尚在房里哭泣,刘喜又劝了他,讲了些懵懂话。琴仙又不能将石翁的歹意告诉他,只好闷在心里,唯有呜咽而已。暂且按下不题。
且说梅士燮在江西学院任上,取士有方,文风大振,而且扬芳表烈,阐微显幽,奏了十数件要事。九重 [九重——天子所居地,此处指皇帝。] 大悦,即将梅士燮一月三迁,先升了詹事府正詹事 [詹事——官名,掌理东宫庶务。] ,又升了都察院 [都察院——官署名,明清时掌监都察,纠劾官吏的工作,以都御史为长官,下有副都御史等。] 左副都御史,复升吏部左侍郎,现著来京供职。江西学政改放了陆宗沅。梅侍郎近又得了家信,已知子玉取了宏词,授职编修,又知娶了媳妇,心中大乐,即日起身还京。官场应酬无暇细述,自然纷纷的阻道送行。
梅侍郎于十一月初一日起程,正是一帆风送滕王阁。行了十日,到了南京,要在家耽搁几天,祭扫坟墓,查理田园,周恤亲戚。到了两日,第三日去拜制台,谈了一会,制台讲起江西有个通判屈本立,可认得么?梅侍郎答以相好。制台就将屈本立死在南京,其行李、盘费为三个长随窃逃,侯石翁代他嗣子报了,行文到江西,昨接江西巡抚移文,内开吉安府差役拿获窃犯张贵、钱德二名,搜出南昌府通判凭文一角,皮箱两口,内存白银三百十七两零,金镯一个,衣服若干件,一并着役赍 [赍(jī)——携带。] 解前来。但此衣物等须交还他嗣子收领,那二犯现收禁江宁县监,还有从犯一名汪升,已经身故了。但不知他嗣子下落,须问石翁便知。梅侍郎听了,心里颇为恺恻。又想道翁并无嗣子,想是近来过继的了。便辞了制台,到凤凰山来拜石翁。
石翁连忙接进,先道了喜,叙了契阔,即问宦囊如何。士燮笑道:“晚生靠祖宗的余荫,稍有几亩薄田,尽够饔飧,无须另积囊橐。论江西虽不算富足之邦,也算膏腴之地。若不论公明,任行暧昧,此行原也可腰缠十万,顾盼自豪。不敢瞒老前辈,晚生于各棚内棚规减去三分之二,其实比京官还强几倍呢。”石翁道:“吾兄清正,一乡所知,此行已邀简任,不久移节封疆。且令郎英年逸隽,海内人才共皆钦仰,正是德门世庆!”士燮谦让了一番,即说起方才制台所问道生之子安在。石翁闻他提起琴仙,心上很想说他不好,叫士燮不必理他;忽又天良不昧,失口说了一句:“此子甚佳,现在旱西门内护国寺,离此不远。”士燮又问了些闲话,便告辞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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