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666 » 《石点头》 > 第一回 郭挺之榜前认子 > 第3节

第一回 郭挺之榜前认子 第3节

若非眼出寻常外,那得芳名留到今。

郭乔见青姐一个少年的美貌女子,情愿嫁他,怎么不喜。又想青姐是个知高识低的女子,他不争礼于我,自是他的高处;我若无礼于他,便是我的短处了。因回寓取了三十二两银子,竟走至县中,将前事一五一十,都与母舅说了,要他周全。王知县因见他客邸无聊,只得依允了。将三十二两银子,封做两处,以十六两做聘金,以十六两做代礼。又替他添上一对金花,两匹彩缎,并鹅酒果盒之类。又叫六名鼓乐,又差一吏,两个皂隶,押了送去。分付他说:“是本县为媒,替郭相公娶米天禄女儿为侧室。”吏人领命,竟送到种玉村米家来。恐米家不知,先叫两个皂隶报信。不期这两个皂隶,却正是前日催粮的差人。米老儿忽然看见,吃了一惊道:“钱粮已交完,二位又来做甚么?”二皂隶方笑说道:“我们这番来,不是催钱粮。是县里老爷,替郭相公为媒,来聘你令爱。聘礼随后就到了,故我二人先来报喜。”米老儿听了,还不信道:“郭相公来聘小女,为甚太爷肯替他做媒?”二皂隶道:“你原来不知,郭相公就是我县里太爷的外甥。”米天禄听了,愈加欢喜,忙忙与女儿说知,叫老妈央人相帮打点。

早鼓乐吹吹打打,迎入村来了。不一时到了门前,米天禄接着,吏人将聘礼代礼,金花彩缎,鹅酒果盒,一齐送上。又将县尊分付的话,一一说与他知。米老儿听了,满口答应不及的道是道是。忙邀吏人并皂隶入中堂坐定,然后将礼物一一收了。鼓乐在门前吹打,早惊动了一村的男男女女,都来围看,皆羡道:“不期米家女儿,前日没人要,如今倒嫁了这等一个好女婿。”范氏忙央亲邻来相帮,杀鸡宰鹅,收拾酒饭,款待来人。只闹了半日,方得打发去了。青姐见郭乔如此郑重他,一发死心塌地。郭乔要另租屋娶青姐过去,米天禄恐客边不便,转商量择一吉日,将郭乔赘了入来。又热闹了一番,郭乔方与青姐成亲。正是:

游粤无非是偶然,何曾想娶鹊桥仙。

到头柱子兰孙长,方识姻缘看线牵。

二人成亲之后,青姐感郭乔不以卖身之事轻薄他,故凡事体心贴意的奉承。郭乔见青姐成亲之后,比女儿更加妍美,又一心顺从,甚是爱他。故二人如鱼似水,十分相得。每日相偎相依,郭乔连游兴也都减了。过了些时,虽也记挂着家里,却因有此牵绊,便因因循循过了。

忽一日,郭福又载了许多货来,报知家中主母平安,郭乔一发放下了心肠。时光易过,早不知不觉,在广东住了年半有余。王知县见他久不到衙,知他为此留恋,因差人接他到衙。劝戒他道:“我接你来游粤的初念,原为你一时不曾中得,我恐你抑郁,故接你来散散。原未尝叫你在此抛弃家乡,另做人家。今你来此,已将及二载,明年又是场期,还该早早回去,温习书史,以图上进。若只管流落在此,一时贪新欢,误了终身大事,岂不是我做母舅的接你来倒害你!”郭乔口中虽答应道:“母舅大人分付的是!外甥只等小价还有些货物一卖完,就起身回去了。”然心里实未尝打点归计。

不期又过不得几时,忽王知县报行取了,要进京,遂立逼着要郭乔同去。郭乔没法推辞,只得来与青姐说知。青姐因说道:“相公故乡,原有家产,原有主母,原有功名,原该回去,是不消说得的。贱妾虽蒙相公收用,却是傍枝,不足重轻,焉敢以相公怜惜私情,苦苦牵缠,以妨相公之正业。但只有一事,要与相公说知,求相公留意,不可忘了。”郭乔道:“你便说得好听,只是恩爱许久,一旦分离,如何舍得?你且说,更有何事,叫我留意?”青姐道:“贱妾蒙相公怜爱,得侍枕席,已怀五月之孕了。倘侥幸生子,贱妾可弃,此子乃相公骨血,万不可弃,所以说望相公留意。”郭乔听了,惨然道:“爱妻怎么就说到一个弃字!我郭乔纵使无情,也不至此。今之欲归,非轻舍爱妻,苦为母舅所迫耳!归后当谋再至,决不相负。”青姐道:“相公之心,何尝愿弃。但恐道路远,事牵绊,不得已耳。”郭乔道:“弃与不弃,在各人之心,此时也难讲。爱妻既念及生子,要我留名,我就预定一名于此,以为后日之征何如?”青姐道:“如此更妙。”郭乔道:“世称父子为乔梓,我既名乔,你若生子,就叫做郭梓罢了。”青姐听了,大喜道:“谨遵相公之命。”又过了两日,王知县择了行期,速速着人来催。郭乔无可奈何,只得叫郭福留下二百金与米天禄,叫他置些产业,以供青姐之用。然后拜别,随母舅而去。正是:

东齐有路接西秦,驿路山如眉黛颦。

若论人情谁愿别,奈何行止不由人。

郭乔自别了青姐,随着母舅北归,心虽系念青姐,却也无可奈何。月余到了庐州家里,幸喜武氏平安,夫妻相见甚欢。武氏已知道娶了青姐之事,因问道:“你娶了一妾,何不带了来家,与我作伴也好,为何竟丢在那里?”郭乔道:“此不过一时客邸无聊,适为凑巧,偶尔为之,当得甚么正景?远巴巴又带他来?”武氏道:“妻妾家之内助,倘生子息,便要嗣续宗祖,怎说不是正景?”郭乔笑道:“在那里也还正景。今见了娘子,如何还敢说正景。”说的夫妻笑了。过了两日,忽闻得又点出新宗师来科举。郭乔也还不在心上,倒是武氏再三说道:“你又不老,学中名字又还在,何不再出去考一考?”郭乔道:“旧时终日读书,也不能巴得一第。今弃了将近两年,荒疏之极,便去考,料也无用。”武氏道:“纵无用,也与闲在家里一般。”郭乔被武氏再三劝不过,只得又走到学中去销了假,重新寻出旧本头来又读起。读到宗师来考时,喜得天资高,依旧考了一个一等,只无奈入了大场,自夸文章锦绣,仍落孙山之外。一连两科,皆是如此。初时还恼,后来知道命中无科甲之分,连恼也不恼。此时郭乔已是四十八岁,武氏也是四十五岁,虽然不中,却喜得家道从容,尽可度日。郭乔自家功名无望,便一味留心教子。不期儿子长到一十八岁,正打帐与他求婚,不期得了暴疾,竟自死了。夫妻二人,痛哭不已,方觉人世有孤独之苦,急急再想生子,而夫妻俱是望五之人,那里还敢指望!虽武氏为人甚贤,买了两个丫头,在房中伏侍郭乔,却如水中捞月,全然不得。初时郭福在广东做生意,青姐处还有些消息,后来郭福不走广东,遂连消息都无了。郭乔虽时常在花前月下念及青姐,争奈年纪渐渐大了,那里能够到得广东。青姐之事,只当做了一场春梦,付之一叹。学中虽还挂名做个秀才,却连科举也不出来了,白白的混过了两科。

这年是五十六岁,又该乡试,郭乔照旧不出来赴考。不期这一科的宗师,姓秦名鉴,虽是西人,却自负知文,要在科场内拔识几个奇才,正案虽然定了,他犹恐遗下真才,却又吊考遗才,不许一名不到。郭乔无奈,只得也随众去考,心下还暗暗想道:“考一个六等,黜退了,倒干净,也免得年年奔来奔去。不期考过了,秦宗师当面发落第一名,就叫郭乔问道:“你文字做得渊涵醇正,大有学识,此乃必售之技,为何自弃,竟不赴考?”郭乔见宗师说话,打动他的心事,不觉惨然跪禀道:“生员自十六岁进学,在学中做过四十年生员,应举过十数次,皆不能侥幸。自知命中无分,故心成死灰,非自弃也。”秦宗师笑道:“俗语说得好:窗下休言命,场中莫论文。我本院偏不信此说,场中乃论文之地,若不论文,却将何为据。本院今送你入场,你如此文字,若再不中,我本院便情愿弃职回去,再不阅文了。”郭乔连连叩头道:“多蒙大宗师如此作养,真天地再生,父母再养矣。”不多时,宗师发放完,忙退了出来,与武氏说知,重新又兴兴头头到南场去科举。这一番入场也是一般做文,只觉的精神猛勇,真是:“贵人抬眼看,便是福星临。”三场完了,候到发榜之期,郭乔名字早高高中了第九名亚魁,忙忙去吃鹿鸣宴,谢座师,谢房师,俱随众一体行事。惟到谢秦宗师,又特特的大拜了四拜,说道:“门生死灰,若非恩师作养,已成沟中弃物了。”秦宗师自负赏鉴不差,也不胜之喜,遂催他早早入京静养。郭乔回家,武氏见他中了举人,贺客填门,无任欢喜,只恨儿子死了,无人承接后代,甚是不快。

本篇未完,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