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感恩鬼三古传题旨 第2节
一坯方许安玄魄,三古先从梦里传。
始信积金输积德,阴功端的可通天。
且说郑无同领了汪藻起密语,未曾考试,先把一个省元,瘪在荷包里。到得临安,帝乡风土,十分富贵。兼且名山胜水,天下所无,酒楼妓馆,随地皆是。无同意气洋洋,迷恋花酒。今日游湖,明日看潮,弄得形销气弱。家僮阻劝,反加打骂。有几个同笔砚的朋友,见他淫纵无度,亦苦口规谏,也只是不听。从来忠告善道,不可则止,自此再没一个睬他,恣意放肆。及到临场,以宿酒过度,兼冒早寒,霎时头疼身热,霍乱吐泻,百病攒身,口发谵语。吓得家人们,手忙脚乱,求神问卜,延医服药,眼见得不能入试了。挫过头场,到二场三场,纵然身子健旺,也是无用。可惜汪座师二十年一点热肠,不觉冰消瓦解。却不知场中倒有程文易义中,连连下三个古字的人在那里了。这方是:
状元瘪在荷包里,又被京师剪绺多。
却说仰邻瞻,得了西廊女鬼之梦,牢记于心。看看试期将近,也收拾书囊至临安候试。到二月初九头场,有“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一易题。仰邻瞻悟到梦中所言,周易上无论八卦中分出六十四卦,只要题冒中守定三个古字作眼,乃直挥道:
阴数为一,偶也;阴性为坤,顺也。以地道明坤义而首言元,以阳刚先阴顺而继言象。求其地类,而以行地之物当之,则牝马之贞。求其阴不兼阳,而以减乾之半应之,则朋得西南之得。古伏羲以所画之奇偶,俾之文王;古文王以元亨利贞所系之词为象者,俾之周公;古周公以所系词断吉凶者为爻,以足伏羲文王之义。固知乾非坤德不彰,而厚德载物,此所以为地势也。
汪藻起阅到此卷,见连用三古字为冒,通场未见,而文势亦开爽简劲,定然是郑无同无疑,随批上上卷,放于前列。及至临期拆号一看,乃富阳仰邻瞻,并非是高安郑无同。汪藻起以为奇怪,此时各经房分考官,及大提调内外监场官,众目咸在,一时改换不得。是科状元,乃昆山卫泾,放榜之后,大宴琼林。六街三市,争看新进士游街,喧阗道路,挨挤不上。单单剩这个有关节无福分的郑无同,独在下处纳闷,与别个下第不同。琼林宴罢,各进士除了公参,还有私谒。仰邻瞻会过诸同年之后,独自来拜见座师。汪藻起因这三个古字,疑惑在心,便问道:“功名虽有定数,文义出自心胸。易义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只言坤义可也,何必并及乾卦?”邻瞻道:“无乾不成坤,亦非支语。”藻起又道:“然则从古到今,并无两个伏羲、文王、周公,但言伏羲、文王、周公可矣,何必迭用三个古字?我只要问这意思明白。”邻瞻道:“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之语,原出自梦中。这回门生三古字,正与相同。”因将富阳萧寺梦中之事,述了一遍。藻起大是惊骇,方叹幽明异路,感通如此,无怪乎人间私语,天闻若雷也。方在聚话间,忽地人来报:高安下第秀才郑无同要见。说声未了,早已直走到厅上。一个是下第故人,一个是新中门生。乡贯不同,炎凉各判。当时汪藻起,只该三言两语而散,不合停留聚话,惹出一场大是非来:
方知语是针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此时汪藻起只因事体怪异,既叹仰邻瞻得此奇梦,又怪郑无同这等命穷,到手功名,却被人平白取去。说便如此,也只该在自己心上转个念头罢了,又不合附着郑无同耳上说如此如此。若是郑无同是有意思的人,只合付之于命。他生性本来躁急,又遇着失意时,眼红心热,一闻此言,愈加肝经火旺,愤气填胸,说道:“如此说来,老座师中了个梦鳅门生了。想必当初,乃尊乃堂梦中感交,得了胎元。梦年梦月梦日梦时生下,即交梦运。生平又读得好梦书,做得好梦文章,梦策论。如今中得好梦进士,他年直做到梦尚书,梦知制诰。日后梦致仁归田,少是得黄粱一梦,梦中游过了十八重地狱,这方是梦鳅结果。”
仰邻瞻听得他胡言乱道,又好笑,又好恼。欲待抵对他几句,又碍着座主面皮,想一想只是我得时人该让失时人,佯作一笑而别。其时汪藻起也怪郑无同也言狂妄,无奈自己关防不密,叹一声道:“恶人做不得,好人更做不得。”把个郑无同冷淡了出去。郑无同一发大恨道:“世情如此恶薄,有了得意门生,就怠慢下第故人。气恼不过,偏要与这梦鳅歪厮缠,弄他个不利市。”打听得仰邻瞻释褐之后,即告假归家,无同也就赶到富阳。
邻瞻衣锦还乡,见过父母,就到报恩寺,备起祭礼,至西廊下伊小姐柩前祭奠过了。与听虚和尚商量,即于寺前,筑定坟茔安葬,以报其德。选下吉日良辰,请堪舆先生定方向,开金井,将小姐棺木,抬到坟前。邻瞻身主葬事,暂服素衣,执绋引道。听虚邀请众僧,诵经度亡。郑无同察听着了,买起纸钱祭品,吃个半醉,嘻笑而来。恰好柩方入土,无同设下祭礼,焚起纸钱,又不礼拜,只哭一声:“伊小姐!你何不扶持我郑无同,三个古字,中了进士,情愿替你题请钦赐谕葬?戴三年粗麻重孝。怎如今日这般冷淡,可惜你寻错了人也!”说罢,又呵呵大笑。众人认他是痴,却又衣冠济济;认他是不痴,却又言语不伦,正不知甚么缘故。只有仰邻瞻心里明白,晓得故意来寻闹,走过一边,不去睬他。郑无同见没人招待,便问道:“吊客远来,如何不见陪宾的相接?今日何人主丧,何人为孝子,何人为义夫?”
此时真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连仰邻瞻没了主意,听虚只得上前问讯道:“尊相面善,可是向日与汪座主,在小房同饮酒的郑相公么?”郑无同道:“然也。若没汪座主,怎中得仰梦鳅?”听虚道:“尊相出言略少次序。”郑无同道:“次序次序,我就与你比个拳势!”言未了,擎拳望仰邻瞻面上打去。听虚向前拦住,说:“尊相此是何意?”郑无同道:“我偏怪他主丧不挂孝。”听虚道:“仰爷原无挂孝之理。”郑无同道:“无有挂孝之理,便不该主丧。”听虚道:“若如此,反觉尊相欠通了。这伊小姐的尸棺,十年暴露,无人收葬。仰爷在小房读书,问知其故,发愿若得成名,即便茔葬。此不过是阴功善事,原不该着孝服。在先文王泽及枯骨,遇死尸就埋,那里挂得许多孝!”郑无同听了这话,怒气愈加,便骂道:“贼秃!谁要你攀今吊古,弄嘴掉舌,偏护梦鳅进士。”劈面一个巴掌,打得这和尚耳鸣眼暗。听虚也怒从心起,说:“你是外方下第秀才,却到这里撒泼放肆,乱打平人!”随手一把,就揪住郑无同巾发,放出少林帮衬, [生僻字、无法输入] 着大拳,当心便捶。仰邻瞻恐弄出事来,只得横身解劝拆开,带着笑对郑无同道:“主丧的固不成礼,送葬的也觉多事,大家认一不是何如?”无同本要来寻恼仰邻瞻,不期反受了这场侮慢,自觉乏趣,整一整衣冠,大骂道:“贼秃有了大帮手,敢欺负我下第举子,难道轻轻放过你不成?若不弄你发配到远恶军州,我也不姓做郑。”一头说,摇摇摆摆,大踏步而去。
唤只船复往临安,想着仰邻瞻是个进士,别事也扳他不倒,就把科场关节,上他一疏。只是汪藻起一片美情,我自命薄,不能入场,如何反去连累他?又想仰邻瞻若不用三古得中,到也罢了,偏是你偷了关节,公然登第,何等荣耀。我虽命穷,怎生气得过,又想这关节却是鬼魂所传,如何做得干证?千思万想,难以措词。欲待歇手,又放不落听虚和尚。寻思几遍,恨一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就在灯下,吃了几杯闷酒,磨起墨来,草上一疏,疏云:
陛下龙飞藩邸,先知稼穑之艰难。鉴照重瞳,更切文衡之郑重。第春秋为腐烂朝报,科目非凑集俚言。窃有新科进士仰邻瞻,幼称伪学,长附明经。题本全牛,学疏半豹;支言累句,大玷圣书。即其易冒中所云,古伏羲、古文王、古周公,有古是必有今。请求其对,假如阴有数,阴有性,阴有义,言阴复又言阳,何辨于题?况当皇上中兴隆业,平定乾坤,离炤当阳,正万魅消亡之日。乃言旨出萧寺女鬼,显受胪唱之传宣。阴瘗成祟之旅榇,凿破先陵,有伤国脉。兼信妖僧听虚左道邪术,结为死党,妄谈祸福。诬艺祖取国于小儿,致有陈桥之变,谤太宗传疑于斧影,托身兀术之灾。上讪祖宗,下乱国事,关系匪轻,臣何敢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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