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赌新歌宝儿博宠 观图画萧后思游 第2节
炀帝听见众夫人议论,大笑不止,便道:“众妃子不必争论,好歹做了,朕自有公评。”于是众夫人笑将下来,向炀帝告坐了,便四散去,各占了坐位。桌上预先设下砚一方,笔一枝,一幅花笺。大家静悄悄凝坐构思。炀帝坐在中间,四围观看:也有手托着香腮,也有颦蹙了画眉,也有看着地弄裙带的,也有执着笔仰天想的。有几个倚遍栏杆,有几个缓步花阴,有的咬着指爪,微微吟咏,有的抱着护膝,唧唧呆思。炀帝看了这些佳人的态度,不觉心荡神怡,忍不住立起身来,好像元宵走马灯,团团的在中间转。往东边去磨一磨墨,往西边来镇一镇笺;那边去倚着桌,觑一觑花容,这边来靠着椅,衬一衬香肩。转到庭中,又舍不得里边这几个出神摹拟;走进轩里,又要看外边这几个心情无那。引得一个风流天子,如同戏台上的傀儡,提进提出。
正得意之时,只见一个内监进来奏道:“娘娘见木兰庭上百花盛开,遣臣请万岁御驾赏玩。”炀帝见说,便道:“木兰庭上到也有些景致,自从有了西苑,许久不曾去游。只是此刻众夫人在这里题诗看花,明日罢。”内监道:“娘娘已先进木兰庭去了,专候万岁驾临。”狄夫人起身,对炀帝说道:“妾等做诗,原没甚要紧,陛下还是进宫去的是。不要因了妾们,拂了娘娘的兴。”炀帝沉吟了一回,说道:“既如此,妃子们同去走走,何如?”罗夫人道:“使不得,娘娘又没有懿旨唤妾们,妾等成队的进宫去,不惟不能凑其欢,反取其厌了。”炀帝点头道:“也说得是,待朕去看光景好,再差人来宣你们未迟。如今大家且在这里构思完题。”说了起身,众夫人送出轩来,炀帝便止住道:“众妃子各自去干正事,不要乱了文思。”众夫人应命进轩。
炀帝见众美人都在轩外,说道:“你们总是闲着,随朕去游赏片时。”宝儿等五人,欢喜不胜,随炀帝上了玉辇,转过西轩,又行过了明霞、晨光二院,将到翠华院玉山嘴口,只见一辆小车儿,迎将上来。炀帝仔细一看,却是仪凤院李夫人。李夫人望见了炀帝的玉辇,忙下车来,俯伏辇前。炀帝把手搀他起来道:“好呀,你躲到这时候才来?夏妃子说你害了相思病,朕正要来替你诊治。”李夫人笑道:“陛下那得闲工夫来?妾偶尔伤春,贪睡来迟,望陛下恕罪。不知宣妾等在何处供奉?”炀帝便把美人赌歌,众妃子也想吟诗,“朕叫他们各自写怀在西轩中题咏,如今因木兰庭上花开,皇后来请,不得不去走遭”,说了一遍。李夫人道:“既是陛下要进宫去了,妾又到西轩去有甚兴致,不如仍回院去,做了诗呈上御览便了。”炀帝道:“妃子既是体中欠安,诗词今日不做,后日亦可补得,没甚要紧,到不如同朕进宫去看一看花,夜间朕就到你院中歇了,朕还有话对你说。”李夫人不敢推辞。炀帝拉李夫人同坐了玉辇,亲亲切切,又说了许多体己话。
不一时已到宫中,萧后接住。李夫人见过了萧后。萧后对炀帝道:“妾见木兰庭上万花齐放,故差奴婢们迎请陛下一赏。”又对李夫人道:“前日承夫人差宫人来候问,又承见惠花钏,穿扎得甚巧,两日正在这里想念。今日同来,正惬我心。”李夫人道:“微物孝顺娘娘,何足记怀。”炀帝道:“朕久不到木兰庭,正要一游,不想御妻亦有同心。”三人一头说,一头走,须臾之间,早到木兰庭上。炀帝四围一看,只见千花万卉,簇簇俱开。真个是:
皇家富贵如天地,禁内繁华胜万方。
炀帝与萧后众人,四下里游赏了一会,方到庭上来饮酒。萧后问道:“陛下在苑中作何赏玩,却被妾邀来?”炀帝道:“朕偶然睡起,见朱贵儿等躲在院后轩子里,赌唱歌儿耍子,被朕窃听了半日,到唱得有些趣味。”萧后道:“怎样有趣?”炀帝遂把众美人如何唱、如何赌与自家如何评定,细细述了一遍。萧后看众美人说道:“你们既有这等好歌儿,何不再唱一遍与我听,看万岁评论的公也不公?”炀帝道:“有理有理,也不要你们白唱,唱一只,朕与娘娘饮一杯酒,李妃子也陪饮一杯。”众美人不敢推辞,只得将杨柳词,一个个重行唱了一遍。萧后俱称赞不已。末后轮到袁宝儿唱时,炀帝正要卖弄他皇家雨露之恩,留心侧耳而听,不想他更逞聪明,却不袭旧词,又信着口儿唱道:
“杨柳青青娇欲花,画眉终是小宫娃。
九重上有春如海,敢把天公雨露夸?”
炀帝听了,又惊又喜道:“你看这小妮子,专会作怪。他因御妻在此,便唱‘九重上有春如海,敢把天公雨露夸’;这明明是以宫娃自谦,见他不敢专宠之意。”萧后大喜道:“他年纪虽小,到有些才情分量。”因叫到面前,亲自把一杯酒赐与他吃,说道:“你小小年纪,到知高识低,晓得事务。先念皇恩,又不敢夸张,真可谓淑女矣!”将自己的一副金钏取下来赏他。宝儿谢恩接了,也不做声,只是憨憨的嘻笑。
萧后对炀帝道:“刚才奴婢们说陛下在西轩与众夫人赋诗,怎么列位不见,陛下独同李夫人来?”炀帝指着众美人道:“因他们赌唱新词,众妃子偶然撞来,晓得了,也要朕出个题目,消遣消遣。李妃子是没有来,直到御妻请朕回宫,在玉山嘴口遇见朕,因拉他来看花助兴。”萧后道:“李夫人来,更觉花神增色;只是打断了陛下考文的兴趣,奈何?”大家说说笑笑,炀帝不觉微有醉意,遂起身到各处去闲耍。偶走上殿来,只见中间挂着一幅大画,画上都是泥金青绿的山水人物,也有楼台寺院,也有村落人家。炀帝见了,便立住细看,并不转移。萧后见炀帝注看多时,恐劳神思,便叫宝儿去请来饮酒。宝儿去请,炀帝也不答应,只是伫目看画。萧后又叫宝儿拿一钟新煎的龙团细茶,送与那炀帝。炀帝只顾看画,也不吃茶。
萧后见炀帝看得有些古怪,忙起身同李夫人走到面前,徐徐问道:“这是那个名人的妙笔?”炀帝道:“那里名人,甚么妙笔!”把宝儿捧的茶拿来吃了。萧后道:“既不是名人妙笔,陛下为何这等爱他,凝眉不舍?”炀帝道:“这画乃是一幅广陵图。朕见此图,忽想起广陵风景,故有些恋恋不舍。”萧后道:“此图与广陵不知可有几分相似?”炀帝道:“若论广陵山明水秀,柳媚花娇,这图如何描写得出?若只论殿宫寺宇,一指顾间,历历如在目前。”萧后将手指着问道:“此一条是甚么河道,有这些舳舻舟楫在内?”炀帝见萧后问他详细,遂走近一步,将左手伏在萧后肩上,把右手指着图画,细细说道:“这不是河道,乃是扬子江。此水自西蜀三峡中流出,奔腾万有余里,直到海中。由此遂分南北,古今所谓天堑者,以此江得名也。”李夫人道:“沿江这一带,都是甚么山?”炀帝道:“这正面一带,是甘泉山。左边的是浮山,昔大禹治水,曾经此山,至今山上,还有个大禹庙。右边这一座,叫做大铜山,汉时吴王濞在此处铸钱,故此得名。背后一带小山,叫做横山,梁昭明太子在此处读书。四面散出的,乃是瓜步山、罗浮山、摩诃山、狼山、孤山,俱是广陵的门户。”
李夫人悄悄的叫贵儿点两杯浓酽酽的茶来。李夫人送一杯与萧后吃了,又取了一杯茶,轻轻的凑在炀帝面去。炀帝把手来接了。萧后放了杯,又问道:“中间这座城池,却是何处?”炀帝吃完了茶,答道:“这叫做芜城,又叫做古邗沟城,乃是列国时吴王夫差的旧都。旁边这一条水,也是吴王凿的,护此城池。此城据于广陵之中,又得这些山川拱卫。朕向来曾镇扬州,意欲另建一都,以便收揽江都秀气。”李夫人道:“这小小一城,如何容得天子建都?”炀帝笑道:“妃子在画上看了觉小,若到那里尽宽大,可以任情受用。”又以手指着西北一块地方说道:“只此一处,有二百余里,与西苑大小争差不多。朕若建都此处,可造十六宫院,与西苑一般。”又四下里乱指道:“此处可以筑台,此处可以起楼,此处可以造桥,此处可以凿池。”这炀帝说到了兴豪之际,不觉得手舞足蹈,欣然畅快起来。萧后见了笑道:“陛下既说得如此有兴,何不差人快做起来,挈带贱妾并众夫人与美人同去一游?”炀帝道:“朕实有此心,只恨这是一条旱路,虽有离宫别馆,晚间住扎,日间那些车尘马足的劳攘,甚是闷人。再带了许多妃妾们,七起八落,如何能够快活?”李夫人道:“何不寻条水路,多造龙舟,妾等皆可安然而往?”炀帝笑道:“若有水路,也不等今日。”萧后道:“难道就没有一条河路?方才那条扬子江,恐怕有路。”炀帝道:“太远,太远,通不得。”萧后道:“陛下不要这般执定,明日宣群臣商议,或者别有水路,亦未可知。且去饮酒,莫要只管愁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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