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孙安祖走说窦建德 徐懋功初交秦叔宝 第2节
话到酒酣,叔宝私虑徐懋功少年,交游不多,识见不广,因问道:“懋功兄,你自单雄信二哥外,也曾更见甚豪杰来?”懋功道:“小弟年纪虽小,但旷观事势,熟察人情。主上摧刃父兄,大纲不正,即使修德行仁,还是个逆取顺守。如今好大喜功,既建东京宫阙,又开河道,土木之工,自长安直至余杭,那一处不骚扰遍了?只看这些穷民,数千百里来做工,动经年月,回去故园已荒,就要去,资费已竭,那得不聚集山谷,化为盗贼?况主上荒淫日甚:今日自东京幸江都,明日自江都幸东京;还要修筑长城,巡行河北,车驾不停,转输供应,天下何堪?那干奸臣,还要朝夕哄弄,每事逢君之恶。不出四五年,天下定然大乱!故此小弟也有意结纳英豪,寻访真主。只是目中所见,如单二哥、王伯当,都是将帅之才;若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恐还未能。其余不少井底之蛙,未免不识真主,妄思割据。虽然乘乱也能有为,首领还愁不保。但恨真主目中还未见闻。”叔宝道:“兄曾见李玄邃么?”懋功道:“也见来。他门第既高,识器亦伟,又能礼贤下士,自是当今豪杰。总依小弟识见起来,草创之君,不难虚心下贤。要明于用贤,不贵自己有谋,贵于用人之谋。今玄邃自己有才,还恐他自矜其才,好士下贤,还恐他误任不贤。若说真主,虑其未称。兄有所见么?”叔宝道:“如兄所云,将帅之才,弟所友东阿程知节,勇敢劲敌之人。又见三原李药师,药师曾云:王气在太原,还当在太原图之。若我与兄何如?”懋功笑道:“亦一时之杰。但战胜攻取,我不如兄;决机虑变,兄不如我。然俱堪为兴朝佐命,永保功名。大要在择真主而归之,无为祸首可也。”叔宝道:“天下人才甚多,据兄所见,止于此乎?”懋功道:“天下人才固多,你我耳目有限,再当求之耳。若说将帅之才,就兄附近孩稚之中,却有一人,兄曾识之否?”叔宝道:“这到不识。”懋功道:“小弟来访兄时,在前村经过,见两牛相斗,横截道中。小弟勒马道旁待他,却见一个小厮,年纪不过十余岁,追上前来道:‘畜生莫斗,家去罢。’这牛两角相触不肯休息,他大喝一声道:‘开!’一手揿住一只牛角,两下的为他分开尺余之地,将及半个时辰;这牛不能相斗,各自退去。这小厮跳上牛背,吹着横笛便走。小弟正要问他姓名,恰有一个小厮道:‘罗家哥哥,怎把我家牛角揿坏了?’小弟以此知他姓罗,在此处牧放,居止料应不远。他有这样膂力,若有人提携他,教他习学武艺,怕不似孟贲一流?兄可去物色他则个。”
何地无奇才,苦是不相识。
赳赳称干城,却从兔置得。
两人意气相合,扺掌而谈者三日。懋功因决意要到瓦岗,看翟让动静,叔宝只得厚赠资费,写书回复了单雄信。另写一札,托雄信寄与魏玄成。杯酒话别,两个相期,不拘何人择有真主,彼此相荐,共立功名。叔宝执手依依,相送一程而别,独自回来。
行不多路,只听得林子里发一声喊,跑出一队小厮来,也有十七八岁的,也有十五六岁的,十二三岁的,约有三四十个。后面又赶出一个小厮,年纪只有十余岁,下身穿一条破布裤,赤着上身,捏着两个拳头,圆睁一双怪眼,来打这干小厮。这干小厮见他来,一齐把石块打去,可是奇怪,只见他浑身虬筋挺露,石块打着,都倒激了转来。叔宝暗暗点头道:“这便是徐懋功所说的了。”
两边正赶打时,一个小厮被赶得慌,一交绊倒在叔宝面前。叔宝轻轻扶起道:“小哥,这是谁家小厮,这等样张致?”这小厮哭着道:“这是张太公家看牛的。他每日来看牛,定要妆甚官儿,要咱们去跟他。他自去草上睡觉。又要咱们替他放牛,若不依他,就要打。去跟他,不当他的意儿,又要打。咱们打又打他不过,又不下气伏事他,故此纠下许多大小牧童,与他打。却也是平日打怕了,便是大他六七岁,也近不得他,像他这等奢遮罢了。”叔宝想:“懋功说是罗家,这又是张家小厮,便不是,也不是个庸人了。”挪步上前,把这小厮手来拉住道:“小哥且莫发恼。”这小厮睁着眼道:“干你鸟事来!你是那家老子哥子,想要来替咱厮打么?”叔宝道:“不是与你厮打,要与你讲句话儿。”小厮道:“要讲话,待咱打了这干小黄黄儿来。”待洒手去,却又洒不脱。
正扯拽时,只见众小儿拍手道:“来了,来了!”却走出一个老子来,向前把这小厮总角揪住。叔宝看时,是前村张社长,口里喃喃的骂道:“叫你看牛不看牛,只与人厮打。好端端坐在家里,又惹这干小厮到家中嚷乱。你打死了人,叫我怎生支解?”叔宝劝道:“太公息怒,这是令孙么?”太公道:“咱家有这孙子来!是我一个老邻舍罗大德,他死了妻子,剩下这小厮,自己又被佥去开河,央及我管顾他。在咱家吃这碗饭,就与咱家看牛。不料他老子死在河上,却留这劣种害人。”叔宝道:“这等不妨,太公将来把与小子,他少宅上雇工钱,小子一一代还。”太公道:“他也不少咱工钱。秦大哥,你要领,任凭领去。只是讲过,惹出事来,不要干连着我。”叔宝道:“这断不干连太公,但不知小哥心下可肯?”那小厮向着太公道:“咱老子原把我交与你老人家的,怎又叫咱随着别人来?”太公发恼道:“咱招不得你,咱没这大肚子袋气。”一径的去了。
叔宝道:“小哥莫要不快。我叫秦叔宝,家中别无兄弟,止有老母妻房,意欲与你八拜为交,结做异姓兄弟,你便同我家去罢。”这小子方才喜欢道:“你就是秦叔宝哥哥么?我叫罗士信。我平日也闻得村中有人说哥哥弃官来的。说你有偌大气力,使得条好枪,又使得好锏。哥可怜见兄弟父母双亡,只身独自看顾,指引我小兄弟。莫说做兄弟,随便使令教诲,咱也甘心。”便向地下拜倒来。叔宝一把扶住道:“莫拜莫拜,且到家中,先见了我母亲,然后我与你拜。”果然士信随了叔宝回家。叔宝先对母亲说了,又叫张氏寻了一件短褂子,与他穿了,与秦母相见。罗士信见了道:“我少时没了母亲,见这姥姥,真与我母亲一般。”插烛也似拜了八拜,开口也叫“母亲”。次后与叔宝拜了四拜,一个叫“哥哥”,一个叫“兄弟”。末后拜了张氏,称“嫂嫂”;张氏也待如亲叔一般。
大凡人之精神血气,没有用处,便好的是生事打闹发泄;他有了用处,他心志都用在这里,这些强硬之气,都消了。人不遇制伏得的人,他便要狂逞;一撞着作家,竟如铁遇了炉,猢狲遇了花子,自然服他,凭他使唤。所以一个顽劣的罗士信,却变做了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叔宝教他枪法,日夕指点,学得精熟。
一日叔宝与士信正在场上比试武艺,见一个旗牌官,骑在马上,那马跑得浑身汗下,来问道:“这里可是秦家庄么?”叔宝道:“兄长问他怎么?”那旗牌道:“要访秦叔宝的。”叔宝道:“在下就是。”叫士信带马系了,请到茅堂。旗牌见礼过,便道:“奉海道大元帅来爷将令,赍有札符,请将军为前部先锋。”叔宝也不看,也不接,道:“卑末因老母年高多病,故隐居不仕,日事耕种,筋力懈弛,如何当得此任?”旗牌道:“先生不必推辞。这职衔好些人谋不来的。不要说立功封妻荫子,只到任散一散行粮路费,便是一个小富贵。先生不要辜负了来元帅美情,下官来意。”叔宝道:“实是母亲身病。”管待了旗牌便饭,又送了他二十两银子,自己写个手本,托旗牌善言方便。旗牌见他坚执,只得相辞上马而去。
原来来总管奉了敕旨,因想:“登莱至平壤,海道兼陆地,击贼拒敌,须得一个武勇绝伦的人。秦琼有万夫不当之勇,用他为前部,万无一失。”故差官来要请他。不意旗牌回复:“秦琼因老母患病,不能赴任,有禀帖呈上。”来总管接来看了道:“他总是为着母老,不肯就职。然自古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他不负亲,又岂肯负主?况且麾下急切没有一个似他的。”心中想一想道:“我有个道理。”发一个帖儿,对旗牌道:“我还差你到齐州张郡丞处投下,促追他上路罢。”这旗牌只得策马,又向齐州来,先到郡丞衙。
本篇未完,请继续下一节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