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张巡在雍丘，那南霁云与雷万春已投入麾下为郎将。当车驾西幸之时，贼将令狐潮来攻雍丘，张巡率南、雷二人及诸将佐悉力拒守。令狐潮与张巡原系旧同学，因遣使致书，申言夙契，且云：天下存亡未卜，守此孤城何益？不如早降为上。张巡部下有大将六人，亦劝张巡出降。张巡大怒，设天子画像于堂，率众朝拜涕泣，谕以大义，众皆感奋。张巡乃斩来使，并斩劝降六将，于是人心愈坚。拒守既久，城中缺少了箭，张公命作草人千余，蒙以黑衣，乘夜缒下城去。贼兵惊疑，放箭乱射，遂得箭无数。次夜，仍复以草人缒下，贼都大笑，更不为备。张巡乃选壮士五百人，缒将下去，径斫贼营。贼出其不意，一时大乱，弃营而奔，杀伤甚众。令狐潮忿怒，亲自督兵攻城。张巡使雷万春登城探视。时万春因传闻得其兄雷海青殉难的消息，十分哀愤，才哭得过，便咬牙切齿的上城来，方举目而望，不防贼人连发弩箭。雷万春面上一时连中六矢，只是挺然立着不动。令狐潮遥望见，疑为木偶人，及见其用手拔箭，流血被面，方询知是雷万春，大为骇异。正是：

草人错认是真，真人反疑为木。

笑尔草木皆兵，羡他智勇具足。

少顷，张巡亲自临城，令狐潮望着楼上叫道：“张兄，我见雷将军，知足下军令矣！然如天道何？”张巡说：“足下未识人伦，安知天道？你平日也谈忠说义，今日忠义何在？勿更多言，可即决一胜负。”遂率兵与战，兵皆奋勇争先，生获贼将十四人，斩首八百余级。令狐潮败入陈留，余众屯子沙涡。张巡乘夜袭击，又大破之，奏凯而回。忽探马来报说：“贼将杨朝宗欲引兵袭取宁陵，断我归路。”张巡乃分兵守雍丘，自引亲兵星驰至宁陵，恰直许远亦引兵到来，遂合兵与贼战，昼夜数十合，大破杨朝宗之众，斩首数千级。

捷音至行在，肃宗诏以张巡为河南节度副使，许远亦加官进秩，仍守睢阳。至是，尹子奇来攻睢阳，许远因兵少，遣使至张巡处求助。张巡以睢阳要地，不可不坚守，乃自宁陵引兵三千至睢阳，合许远所部兵不过七千人。张巡与南霁云、雷万春等数将，并力出战，屡次得胜。张巡欲放箭射尹子奇，奈不识其面，乃以篙为矢射去，贼兵疑城中箭已尽，遂将篙矢呈于子奇看。于是张巡识其状貌，命南霁云射之，中其左目。正是：

禄山两目俱盲，子奇一目不保。

相彼君臣之面，眼睛无乃太少。

自此许远将战守事宜，悉听张巡指挥。张巡真是文武全才，不但善战，又极善谋，行兵不拘古法，随机应变，出奇制胜。其生性忠烈，每临战杀贼，咬牙恨怒，牙齿多碎。却又能于军务倥偬之际，不废吟咏。因登城楼，遥闻笛声，遂作《军中闻笛》诗云：

苕荛试一临，敌骑附城阴。

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

门开边月近，战苦阵云深。

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音。

闲言少说。且说许远向于睢阳城中积军粮十万余石，后被宗藩虢王巨调其半，分给他郡，不由许远不肯。因此睢阳城中粮少，到那时渐已告匮，每人止日给米一二合，杂以茶纸树皮为食。贼兵攻城愈急，造为云梯，其状如虹，使勇卒三百立于上，推梯临城，欲便腾入。张巡预令人于城墙潜凿三穴，俟梯将近，每穴出一大木，以一木拄定其梯，使不得进；一木上有铁钩挽住其梯，使不得退；一木上置铁笼，盛火药，发火焚之，梯即中断，梯上军士都被火烧，跌落地而死。贼兵又作木驴攻城，张巡命熔金汁灌之，登时消铄。凡此拒守之事，俱应机立办。贼伏其智，不敢来攻，但于城外列营围困。张巡、许远分城而守，与众同食茶纸，亦不复下城。那时大帅许叔冀在谯郡，贺兰进明在临淮，俱拥兵不救，而临淮与睢阳尤近。张巡乃令南霁云赴临淮借粮，乞师援救。

霁云领命，引三十骑出城，突围而走。贼众数万遮之，霁云直冲其众，左射右射，矢无虚发，贼皆披靡。遂出重围至临淮，见贺兰进明，涕泣求救。谁知进明素与许叔冀不睦，恐分兵他出，或为所袭；二来又心怀妒忌，不欲许远、张巡成功，竟不肯发兵，亦无粮米相借，说道：“此时睢阳当已失陷，我即发兵借粮，亦无及矣！”霁云道：“睢阳死守待救，大兵速去，必不至失陷；若果已失，我南八男儿，请以死谢大夫。”进明只不允。霁云奋然道：“睢阳与临淮如皮毛之相依，睢阳若陷，即及临淮，岂可不救？”说罢仰天号恸。进明爱其忠勇，意欲留之，乃用温言抚慰，且命设宴款待，奏乐侑酒。霁云大哭道：“仆来时睢阳城中，已不食月余矣。今即欲独食，安能下咽！大夫坐拥强兵，并无分灾救患之意，岂忠臣义士之所为乎？”因发狠自咬下一指，以示进明道：“仆已不能达主将之意，请留此指以示信，归报主将与同死耳！”一时指血泪血，有如泉涌，座客俱为之挥涕。进明决意不救，又度霁云不可留，竟谢遣之。此真千古可恨之事！所以至今张睢阳庙中，铜铸一贺兰进明之像，裸体绑缚，跪于阶下，任人敲打，来泄此恨。后人也有两只《挂枝儿》说得好，道是：

进明阿，（你也）食唐家禄否？（人望你）拯灾危，冒险（的）求救；（谁知你）拥强兵（竟）不能相救。（不曾）见你兴师去，（倒要）将他勇士留。（可怜那）南八男儿也，十指（儿）只剩九。

进明阿，（你不顾）千年的唾骂，（任南八）苦求救，只不听他，（眼睁睁）看他将指头（儿）咬下。（他当时）临去空咬指，（我今日）说来亦咬牙，（好把那）睢阳庙里铜人，也尽力（的）狠敲他！

南霁云自临淮奔至宁陵，与偏将廉坦，引步骑数百，冒围至睢阳城下，与贼力战，斫坏贼营，方得入城门。城中人闻救兵不至，无不号哭，或议弃城东走。张巡、许远婉言晓谕众人道：“睢阳乃江淮保障，若弃之而去，贼必长驱东下，是无江淮也。况我众饥疲，即走亦不能远，徒遭残杀耳。临淮虽不肯相救，诸镇岂无一仗义者？不如坚守以待之。但是城中绝粮，何忍强留尔众同受饥寒，今任尔众自便。我二人为朝廷守土，义当以身守之，不敢言去也！”众人闻言感激，愿同心竭力，以守此城。茶纸食尽，杀马而食。马食尽，罗雀掘鼠而食。雀鼠亦尽，张巡杀其爱妾，许远烹其家僮，以享士卒。人心愈加衔感，明知必死，终无叛志。

又挨过了数日，军将都羸瘦患病，不能拒守，贼遂登城。张巡西向再拜道：“臣力竭矣！不克全城以报朝廷，死当为厉鬼以杀贼！”今盛京慈仁寺，所塑青魈菩萨，赤发蓝面，口衔巨蛇，如夜叉状，云即张睢阳自矢所为厉鬼像也。城既破，张、许二公及诸将俱被执。尹子奇将许远解赴洛阳，张巡与雷万春、南霁云等共三十六人皆遇害。张巡至死神色如常，万春、霁云俱骂不绝口而死，其三十余人，亦无一肯屈节者。后人有诗赞曰：

张巡先殒固尽忠，许远后亡亦矢节。

从死不独有南雷，三十六人同义烈。

睢阳失陷三日之后，河南节度使张镐救兵到。原来张镐闻睢阳危急，倍道来援，犹恐不及，先遣飞骑驰檄谯郡太守闾丘晓，使速引本部兵先往。闾丘晓素傲狠，不奉节制，竟不起兵。及张镐至，城已破三日矣。张镐大怒，令武士擒闾丘晓，至军前杖杀之。正是：

恨不移此闾丘杖，并杖临淮狠贺兰。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