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鬼输钱活人还赌债 第4节
竺生回他年月不利,那人道:“趁此热丧不举,过后冷了,一发要选年择日,耽搁工夫。”竺生与他附耳唧哝,说了许多私话。那人又叫竺生领他到内室里面走了一遍。东看西看,就如相风水的一般,不知什么缘故。待他去后,母亲盘问竺生,竺生把别话支吾过了。
又隔几时,遇着秋收之际,全不见有租米上门。母亲问竺生,竺生道:“今年年岁荒歉,颗粒无收。”母亲道:“又不水,又不旱,怎么会荒起来?”要竺生领去踏荒,竺生不肯。
一日自己叫家人雇了一只小船,摇到一个庄上,种户出来问是哪家宅眷?家人道:“我们的家主,叫做王继轩,如今亡过了,这就是我们的主母。”种户道:“原来是旧田主,请里面坐。”
竺生之母思量道:“田主便是田主,为何加个‘旧’字,难道父亲传与儿子,也分个新旧不成?”走进他家,就说:“今岁雨水调匀,并非荒旱,你们的租米为何一粒不交?”种户道:“租米交去多时了,难道还不晓得?”竺生之母道:“我何曾见你一粒?”种户道:“你家田卖与别人,我的租米自然送到别人家去,为什么还送到你家来?”竺生之母大惊道:“我家又不少吃,又不少穿,为什么卖田?且问你是何人写契?何人作中?这等胡说!”种户道:“是你家大官写契,朱家大官作中,亲自领人来召佃的。”竺生之母不解其故,盘问家人,家人把主人未死之先,大官出去赌博,将田地写还赌债之事,一一说明。竺生之母方才大悟,浑身气得冰冷,话也说不出来。
停了一会,又叫家人领到别庄上去。家人道:“娘娘不消去得,各处的庄头都去尽了。莫说田地,就是身底下的房子也是别人的,前日来催大官出丧,他要自己搬进来祝如今只剩得娘娘和我们不曾有售主,其余家堂香火都不姓王了。”说得竺生之母眼睛直竖,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就叫收拾回去。到得家中,把竺生扯至中堂,拿了一根竹片道:“瞒了我做得好事!”打不得两、三下,自己闷倒在地,口中鲜血直喷。竺生和家人扶了上牀,醒来又晕去,晕去又醒来,如此三日,竟与丈夫做伴去了。竺生哭了一场,依旧照前殡殓不提。
却说这所住房原是写与小山的,小山自知管业不便,卖与一个乡绅。那乡绅也不等出丧,竟着几房家人搬进来祝竺生存身不下,只得把二丧出了,交卸与他,可怜产业窠巢,一时荡荆还亏得父亲在日,定下一头亲事,女家也是个财主,丈人见女婿身无着落,又不好悔亲,只得招在家中,做了布袋。
后来亏丈人扶持,他自己也肯改过,虽不能恢复旧业,也还苟免饥寒。王竺生的结果,不过如此,没有什么稀奇。
却说王小山以前趁的银子来来去去,不曾做得人家,亏得王竺生这主横财,方才置些实产。起先诱赌之时,原与众人说过,他得一半,众人分一半的。所以王竺生的家事#-666cc;有三千,他除供给杂用之外,净得一千五百两。平空添了这些,手头自然活动。只是一件,银子便得了一大主,生意也走了一大半。
为什么缘故?远近的人都说他数月之中,弄完了王竺生一份人家,又坑死他两条性命,手也忒辣,心也忒狠,故此人都怕他起来。
财主人家都把儿子关在家中,不放出来送命。王小山门前车马渐渐稀疏,到得一年之外,鬼也没得上门了。他是热闹场中长大的,哪里冷静得过?终日背着手踱进踱出,再不见有个人来。
一日立在门前,有个客人走过,衣裳甚是楚楚,后面跟着两担行李,一担是随身铺盖,一担是四只皮箱,皮箱比行李更重,却像有银子的一般。那客人走到小山面前,拱一拱手道:“借问一声,这边有买货的主人家,叫做王少山,住在哪里?”
小山道:“问他何干?”客人道:“在下要买些绸缎布匹,闻得他为人信实,特来相投。”小山想一想道:“他问的姓名与我的姓名只差得一笔,就冒认了也不为无因。况我一向买货,原是在行的,目下正冷淡不过,不如留他下来,趁些用钱,买买小菜也是好的。上门生意,不要错过。”便随口答应道:“就是小弟。”客人道:“这等,失敬了。”小山把他留进园中,揖毕坐下,少不得要问尊姓大号,贵处哪里。“客人道:”在下姓田,一向无号,虽住在四川重庆府酆都县,祖籍也原是苏州。“小山道:”这等是乡亲了。“说过一会闲话,就摆下酒来接风。吃到半中间,叫小厮拿色盆来行令,等了半日,再不见拿来。小山问什么缘故?小厮道:”一向用不着,不知丢在哪个壁角头,再寻不出。“小山骂道:”没用奴才,还喜得是吃酒行令,若还正经事要用,也罢了不成?“客人道:”主人家不须着恼,我拜匣里有一个,取出来用用就是。“说完,就将拜匣开了,取出一副骰子,一个色盆。小山接来一看,那骰子是用得熟熟滑滑、棱角都没有的。色盆外面有黄蜡裹着,花梨架子嵌着,掷来是不响的。小山大惊道:”老客带这件家伙随身,莫非平日也好呼卢么?“客人道:”生平以此为命,岂特好而已哉!“小山道:”这等,待我约几个朋友,与老客掷掷何如?“客人道:”在下有三不赌。“小山问哪三不赌,客人道:”论钱论两不赌,略赢便歇不赌,遇贫贱下流不赌。“
小山道:“这等不难,待我约几位乡绅大老,把主码放大些,赌到二、三千金结一次帐就是了。”客人道:“这便使得。”
小山道:“既然如此,借稍看一看,是什么银水,待我好教他们照样带来。”客人道:“也说得是。”就叫家人把四只皮箱一齐掇出,揭去绵纸封。开了青铜锁,把箱盖掀开。小山一看,只见:银光闪烁,宝色陆离。大锭如船,只只无人横野渡;弯形似月,溶溶如水映长天。面上无丝不到头,细如蛛网;脚根有眼皆通腹,密若蜂窠。将来布满祗园,尽可购成福地;若使叠为阿堵,也堪围住行人。
小山道:“这样银水有什么说得,请收了罢。”客人道:“这外面冷静,我不放心,你不如点一点数目,替我收在里面去。输了便替我兑还人,赢了便替我买货。”小山道:“使得。”客人道:“我的银子都是五两一锭,没有两样的,拿天平来兑就是。”小山道:“这样大锭,自然有五两,不消兑得,只数锭数就是了。”一五一十,数完了一箱,齐头是二百锭,共银一千两,其余三箱,总是一样,#-666ff;成四千两之数。小山看完,依旧替他锁好,自己写了封皮,封得牢牢固固,教小厮掇了进去。当晚一家欢喜,小山梦里也笑醒来,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生意。
到次日,等不得梳头,就往各乡绅家去道:“我家又有一个好主儿上门,请列位去赢他几千两用用。”各乡绅道:“只怕没有第二个王竺生了。”小山道:“我也不知他的家事比王竺生何如,只是赊、现二字也就有天渊之隔了。”各乡绅听见,喜之不胜,一齐吩咐打轿,竟到小山家来。小山请客人出来见毕,吃了些点心,就下场赌。众人与小山又是串通的,起先故意输与客人,当日客人赢了六、七百两,次日又赢了二、三百两。到第三日,大家换过手法,接连赢了转来,每日四、五百两,赌到十日之外,小山道:“如今该结帐了。”就将筹码一数,帐簿一结,算盘一打,客人共输四千五百两。小山道:“除了箱内之物,还欠五百两零头,请兑出来再赌。”客人道:“带来的本钱只有这些,求你借我千把,我若赢得转来,加利奉还;若再输了,总写一票,回去取来就是。”小山道:“我与你并不相识,知道你是何等之人?你若不还,我哪里来寻你?
这个使不得。大家收拾排场,不消再赌。五百两的零头,是要找出来的,不要大模大样。他们做乡宦的眼睛,认不得你什么财主,若不称出来,送官送府,不像体面。“客人道:”你晓得我只有这些稍,都交与你了。如今回去的盘费尚且没有,教我把什么还他?“小山变下脸来,走进房里,将行李一检,又把两个家人身上一搜,果然半个钱也没有。只得逼他写一张欠票,约至三月后,一并送还,明晓得没处讨的,不过是个拖绳放的方法。众人教小山拿银子出来分散,小山肚里是有毛病的,原与众人说开,照王竺生故事,自己得一半,众人分一半的,如今客人在面前,不好分得。只得对众人道:”今日且请回,待明早送客人去了,大家来取就是。“众人道:”这等,要你出名,写几张欠票,明日好照票来支。“小山道:”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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