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巧书生金銮失对 第3节
一日,孝宗驾幸天竺进香,先到灵隐寺盘桓游览。那时灵隐寺有个和尚,法名净辉,是个得道之僧,随着孝宗皇帝行走。孝宗走到飞来峰,问道:“既是飞来,如何不飞去?”净辉答道:“一动不如一静。”又看观音手持数珠,问道:“观音手持数珠何用?”净辉道:“念观音菩萨。”问:“自念则甚?”净辉道:“求人不如求己。”孝宗大喜,敕赐衣紫以荣其身。净辉谢恩而退。遂到于天竺山,合寺僧众鸣钟擂鼓,排班迎接圣驾。孝宗登殿焚香,参礼观音圣像。
住持献茶已毕,孝宗就取御匣笔砚,作一首赞道:
猗与大士,本自圆通。
示言有说,为世之宗。
明环无二,等观以熙。
随感即应,妙不可思。
赞完,四下随喜,见壁上甄龙友那首赞,甚是称叹,笔墨还新。问住持道:“这是谁人所作?”住持跪奏道:“前日一士人来寺中参礼,题诗壁上而去,不知是甚姓名。”孝宗道:“可细细访问此人来奏。”吩咐已毕,仍旧摆列法驾而去。当日住持四下访问明白,奏闻皇帝,皇帝便有用他之意。当下一个侍臣禀道:“这甄龙友,外边人都称为‘永嘉狂生’,用之恐以败俗。”孝宗道:“朕自识拔,卿等勿阻也。”即刻命驾上官四处抓寻进见。这甄龙友骤闻圣旨召对,进得朝门,不觉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进到金銮宝殿,正是:
金殿当头紫阁重,
仙人掌上玉芙蓉。
太平天子朝元日,
五色云中驾六龙。
那甄龙友来到金銮宝殿,拜舞已毕,俯伏在地,心头只管跳个不住,但见香烟缭绕之处,九重天子开金口、吐玉音道:“观音赞是卿作否?”甄龙友道:“是臣一时所作,不意上蒙御览。”孝宗又道:“卿名龙友,何义云然?”甄龙友日常里问一答十、问十答百之口,滚滚而来,不知此时怎么就像吴与弼被蝎钩螫着的一般,竟如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头疼眼闷,紫胀了面皮,一句也答不出。孝宗见他不言不语,只得又说一句道:“卿名龙友,定有取义,可为奏来。”
甄龙友一发像哑子一样,心中缭乱,七上八落,摸不出一句话头。孝宗连问二次,并不见答应。两旁近侍官一齐接应催促,甄龙友在地下愈觉慌张,满身战栗,汗出如雨。孝宗见一句答不出,龙颜不悦,就命近侍官扶出朝门。刚刚的扶出朝门,甄龙友头也不疼了,眼也不昏了,面也不胀了,心也不缭乱了,口也不哑了,身也不战了,汗也不出了,便懊恼道:“陛下为尧、舜之君,故臣得与夔、龙为友。这一句有甚难答处?直恁地应不出。”把脚跌个不住道:“遭逢圣主,一言莫展,吾其羞死矣。”看官,你道好笑也不好笑。甄龙友若是个泥塞笔管、一窍不通之人,这也无怪其然。异常聪明伶俐之人,到此顿成痴騃懵懂,岂不是鬼神所使、命分所招?有诗为证:
天上碧桃和露种,
日边红杏倚云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
不向东风怨未开。
话说甄龙友出朝之后,好生不乐。宇文价方信呆道僧之言不谬,遂安慰道:“再待十年后,定有遇合。”龙友道:“功名亦自小事,但我自负才名,遭逢圣主,正是披肝沥胆之时,还要敷陈时事,对扬天子休命,上报九重知己,展我生平之志。今一言抵对不来,难道好像府县考童生再续一名不成?吾更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遂立誓不回,终日在于西湖之上,纵酒落魄。那些西湖上的朋友一味轻薄,见甄龙友是个召对见弃之人,一发不瞅不睬,连“永嘉狂生”四字也不敢奉承了。独宇文价待他始终如一,并无失礼。妻子闻知这个信息,好生凄惨,然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
甄龙友每到大比之年,也不过做个应名故事。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捻指之间,已是十二年光景。那时甄龙友年登四十余岁,却好是淳熙八年正月元旦。孝宗率领皇后、皇太子、太子妃到德寿宫,行朝贺之礼。这年是太上皇七十五岁,孝宗进黄金酒器二千两、银三万两、会子十万贯。太上皇道:“宫中无用钱处,不消得这若干。”再三奏请,止受三分之一。太上皇命至萼绿华堂看梅饮酒。忽然飘下一天大雪,正是腊前,太上皇大喜,对孝宗道:“今年正欠些雪,可谓及时,但恐长安有贫者。”孝宗急忙奏道:“已差有司官比去岁倍数支散。”太上皇亦叫提举官在本宫支犒宫会,照朝廷之数。遂命近侍进酒酣歌,宫里上寿。那时宇文价亦随在宫内,太上命百官次日各进雪词。宇文价钦承圣谕,遂命甄龙友代赋一首词儿道:
紫皇高宴仙台,双成戏击琼苞碎。何人为把银河水剪,甲兵都洗。玉样乾坤,八荒同色,了无尘翳。喜冰消太液,暖融鳷鹊,端门晓班初退。圣主忧民深意,转鸿钧满天和气。 太平有象,三宫二圣,万年千岁。双玉杯深,五云楼迥,不妨频醉。看来不是飞花,片片是丰年瑞。
次日,孝宗又到德寿宫谢酒,宇文价将着这首词献上。太上皇并孝宗看了,都大悦道:“卿这词甚做得好。”宇文价奏道:“此词非臣所作,是永嘉甄龙友所作。”孝宗记得十年前事,便道:“甄龙友甚是有才,朕前度因天竺观音赞做得好,面召彼来问他取名之义,他却再不能对。”宇文价奏道:“天威咫尺,甄龙友系草茅贱士,未睹天颜,所以一时难对。彼出朝门,便对道:‘陛下为尧、舜之君,故臣得与夔、龙为友。’”太上与孝宗都龙颜大悦道:“毕竟是有才之人,可惜沦落许久。”即授翰林院编修之职。甄龙友从穷愁寂寞之中,忽然天上掉下一顶纱帽来,感恩不尽。因知呆道僧两重帝星之言,一一无差,始信富贵功名,就如春兰秋菊,各有时度,不可矫强,真“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光”也。甄龙友一床锦被遮盖,那时西湖上的人又一齐都称赞他是个才子了,都来呵脬捧屁,极其奉承。世上人以成败论英雄,往往如此。从此天恩隆重,年升月转,不上十年,直做到礼部尚书,夫荣妻贵而终。宇文价亦可谓知人能荐士矣。有诗为证:
命好方为贵,无才不是贫。
试看居官者,几个有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