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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邢君瑞五载幽期 第2节

唯我大士,慈悯众生,耽着五欲,不求解脱。乃化女子,端严姝丽,因其所慕,导入善门。一刹那间,遽尔变坏;昔如红莲,芳艳袭人;今则臭腐,虫蛆流蚀。世间诸色,本属空假,众生愚痴,谓假为真。类蛾赴火,飞逐弗已,不至陨命,何有止息!当知实相,圆同太虚,无媸无妍,谁能破坏?大士之灵,如月在天,不分净秽,普皆照了!凡皈依者,得大饶益,愿即同归,萨婆若海。

列位看官,那观世音菩萨只因世上人贪财好色,忘记了自己本来面目,故意化作女子劝化世人,况且观音菩萨原是男身女相,岂有要嫁丈夫之理!但有一种欲界女仙,未证大罗天仙地位,不免也要下嫁人间,寻个丈夫,亦是冥数使然。若是西湖之上,团团秀气,奕奕灵光,常有水仙出现,不则一事,就如苏小小与司马才仲做了西湖水仙,这是一个水仙了。还有一个水仙,也与苏小小不甚差远,听在下慢慢说来。

话说西湖之上有一座此君堂,修竹数万竿,萧疏可爱。因晋人王子猷爱竹,有“何可一日无此君”之语,后人因此遂名竹为“此君”。堂中万竹林立,就建堂名为“此君堂”。苏东坡来杭州做太守,最爱此处幽雅,曾有《此君堂》诗道:

卧听谡谡碎龙鳞,

俯看苍苍立玉身。

舰舸鸱夷浮海去,

尚余君子六千人。

话说此君堂有了苏东坡这一首诗,更觉增重,流传到苏东坡之后,太原有个诗人姓邢名凤字君瑞,是个少年英俊之辈,丰姿不群,典雅出格。邢君瑞因见白乐天也是太原人,曾来杭州做太守,每每作诗称赞西湖之妙,日日游于湖上,笙箫歌妓,时常不辍。后来离任西湖,竟害了相思之病,恋恋不舍,做了千古风流话柄,传流于世。他是前辈人,恁般如此妙,难道俺是后辈,便不如他不成,不可把他一个人占尽了“风流”二字,俺不免也到西湖上一游,虽比不得他是官人,奢华豪爽,有妓女箫管之乐,但古诗有云: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俺穷秀才自有穷秀才的乐事,何必与他一样。说罢,便收拾了琴剑书箱,上路行程。不则一日,来于杭州游玩。走到西湖之上,看得这此君堂水竹清幽,分外有趣,出奇争胜,就将行李搬入此中,与了管事人些房租,将来坐下,水光山色,尽在面前,竟如画图中蓬莱三岛一样。邢君瑞好不乐意,日日游于南北两山之处,遂题“西湖十景”诗:

《苏堤春晓》:

孤山落日趁疏钟,

画舫参差柳岸风。

莺梦初醒人未起,

金鸦飞上五云东。

《断桥残雪》:

望湖亭外半青山,

跨水修桥影亦寒。

待泮痕边分草绿,

鹤惊碎玉琢阑干。

《雷峰夕照》:

塔影初收日色昏,

隔墙人语近甘园。

南山游遍分归路,

半入钱塘半暗门。

《曲院风荷》:

避暑人归自冷泉,

埠头云锦晚凉天。

爱渠香阵随人远,

行过高桥方买船。

《平湖秋月》:

万顷寒光一夕铺,

冰轮行处片云无。

鹫峰遥度西风冷,

桂子纷纷点玉壶。

《柳浪闻莺》:

如簧巧啭最高枝,

苑柳青归万缕丝。

玉辇不来春又老,

声声诉与落花知。

《花港观鱼》:

断汲唯余旧姓传,

倚阑投饵说当年。

沙鸥曾见园兴废,

近日游人又玉泉。

《南屏晚钟》:

涑水崖碑半绿苔,

春游谁向此山来?

晚烟深处蒲牢向,

僧自城中应供回。

《三潭印月》:

塔边分占宿湖船,

宝鉴开奁水接天。

横笛叫云何处起,

波心惊觉老龙眠。

《两峰插云》:

浮图对立晓崔嵬,

积翠浮空霁霭迷。

试向凤凰山上望,

南高天近北烟低。

话说邢君瑞游于南北两山之间,到处题咏,自得其得。那时正值清明节序,西湖之盛,莫盛于清明。清明前两日名为“寒食”,杭州风俗,清明日人家屋檐都插柳枝,青蒨可爱,男女尽将柳枝戴在头上。又有两句俗语道得好:“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小孩子差读了道:“清明不戴柳,死去变黄狗。”甚为可笑。

杭州此日,家家上坟祭扫,南北两山,车马如云,酒樽食箩,山家村店,无处不是饮酒之人。有湖船的,雇觅湖船;没湖船的,藉地而坐,笙箫鼓乐,揭地喧天。苏堤一带,桃红柳绿,莺啼燕舞,花草争妍,无一处不是赏心乐事。还有那跑马走索、飞钱抛钹、踢木撒沙、吞刀吐火,货郎贩卖希奇古怪时新玩弄之物,无所不有,香车宝马,妇人女子,挨挨挤挤,好生热闹。邢君端看了这般繁华景致,分外高兴。有柳耆卿词为证:

折桐花烂熳,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湘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巾宪] 出郊坰。风暖繁弦翠管,万家齐奏新声。

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旁,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任金罍罄竭,王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醒。

话说邢君瑞在苏堤上捱来挤去,眉梢眼底,不知看了多少好妇人女子。晚间到此君堂中,甚是寂寞不过,只得取出随身的那张金徽玉轸焦尾琴来,按了宫商角徵羽,弹《汉宫秋月》一曲。那时春景融和,花香扑鼻,月满中庭,游鱼喷跳,邢君瑞悠悠扬扬,正弹到得意之处,忽然间万竹丛中有人娇声细语的赞道:“妙哉《汉宫秋月》之曲,此非俗人之所能弹也。”邢君瑞大异,便放下了手,遥望见一女子穿花度竹而来,淡妆素服,果是:

遮遮掩掩穿芳径,料应小脚儿难行。

这女子缓步弓鞋,轻移罗袜,渐渐的走到面前。邢君瑞打一看时,与日间见的妇人女子更自不同,怎见得这女子的妙处:

淡淡丰姿,盈盈态度。秋水为神玉为骨,见脂粉嫌他点染;芙蓉如面柳如眉,看百花兀自娇羞。香雾云鬟,蕊珠宫仙子下降;朱唇玉貌,瑶台畔帝女临凡。

邢君瑞见这般出色女子,疑心是贵家宅眷,起身正欲走避。你道这女子好怪,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轻轻的道:“君瑞幸毋避我,妾有诗奉闻。”遂吟诗一首道:

娉婷少女踏春阳,

无处春阳不断肠。

舞袖弓腰浑忘却,

罗衣虚度五秋霜。

那女子的歌声真如骊珠一串,百啭黄鹂。邢君瑞暗暗的道:“这女子怎生知俺表字君瑞,忒煞奇怪。莫不是东墙之东、西楼之西。那里曾相见过来?端的奇异,俺眼里曾没有见这等出色女子。”便风发了一个邢君瑞,高兴勃勃,那里按纳得住,也接口吟一首诗以挑之道:

意态精神画亦难,

不知何事出仙坛!

此君堂上云深处,

应与萧郎驾彩鸾。

邢君瑞吟完,那女子面上喜孜孜一笑生春,深深的道个万福道:“予心子意,彼此相同。我与君子本有宿缘,当为配偶,奈缘分尚远,当期五年,君来守土,相会于凤凰山下。君如不爽,千万相寻。”道罢,香风一阵袭人,忽然不见。邢君瑞大喜道:“这明是仙女临凡,所以预知俺的名姓,又说五年君来守土,相会于凤凰山下,这事甚奇。但一别五年,甚是遥远。古来道:‘有情那怕来年期。’古人相期,不过一二年,这仙女一约却就整整约了五年,想是仙家日月与人间不同。从来说‘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教俺怎生宁耐。俺不免像小孩童书房中读书‘图夜散书堂’,快做个手势,车水纺砖儿的光景,速速的把这日月催趱将过去,便转眼间是五年,少不得有相逢之日。”说罢,暗暗自笑,从此甚是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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