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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文昌司怜才慢注禄籍 第2节

十叩柴扉九不开,满头风雪却回来。

话说罗江东母子二人正在忿恨之际,忽然遇着一个风鉴相他道:“子天庭高耸,地阁丰隆,鼻直口方,伏犀贯顶,目若明星,声如洪钟,顾盼英伟,龙行虎步,有半朝帝王之相,切须保重!”说罢而去。这个风鉴却是豫章人,识得风云气色,见王气落于斗牛之间,那斗牛是杭州分野,特特走到杭州观看气色,见气色两支,一支落于新城,一支落于临安。遂扮作风鉴到新城,遇见了罗江东是个帝王之相,好生欢喜。那时罗江东母子二人闻得此话,正忿恨这些亲友不肯借贷,便忿忿的发愿道:“可恨这些贼男女恁地奚落,若明日果有帝王之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定要把这一干人碎尸万段,方雪我今日之忿。”母子二人忿忿的说了几日,果然“人间私语,天闻若雷”。一日晚间,罗江东吃了晚饭缓步出门,忽然见四个黄巾力士走到面前,对罗江东道:“吾奉紫府真人之命奉请。”道罢,便把罗江东撮拥而去,来到一处。但见:

烟云缭绕,琉璃瓦上接青霄;瑞气缤纷,白玉殿横开碧汉。门前排几对白象青猊,两旁列千百天丁力士。当殿中坐着一尊活神道,事事无差;丹墀下伏着许多横死鬼,缘缘有错。日游神,夜游神,时时刻刻来报正心邪心、善心恶心;速报司,转轮司,慌慌忙忙去推天道地道、人道鬼道。有记性的功曹、令史,一枝笔,一本簿,明明白白,注定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尽是孽来报往、报重孽深;没慈心的马面、牛头,两股叉,两条鞭,恶恶狠狠,照例或杀或剉或舂或磨,总之阳作阴受、阴施阳转。正是人间有漏网,天府不容针。

话说四个黄巾力士撮拥罗江东到于殿前,暴雷也似唱喏道:“奉命取罗隐来到。”那真人便开口道:“罗隐,汝本当有半朝帝王之分,与钱镠一样之人。汝怎生便生好杀之心,辄起不良之念,要将借贷不与之人尽数碎尸万段,以雪胸中之忿?借贷不与,此是人之常情。况此数十家人俱是汝之亲友,有何罪过,便要杀害。如此小事,恨恨若此。上帝好生,汝性好杀。明日做了帝王,残虐刻剥,伤天地之和气,损下界之生灵,为害不浅。连日值日功曹将汝恶心奏闻上帝,上帝大怒,天符牒下,将汝所有帝王福分尽数削籍。说罢,就唤四个黄巾力士过来吩咐道:“可将此人帝王之骨尽数换过。”黄巾力士喏喏连声,把罗隐扳翻在地,如哪吒太子拆骨还父、剔肉还母一般,根根骨头抽将出来,一一换过,独留得上下牙齿不换。紫府真人仍着力士送罗隐回去。罗江东回家,已是五更时分,倒在床上,大声叫痛,似梦非梦,早已惊醒了母亲,备述缘故。急急起来,对镜子一看,竟改变了一个人。但见:

天庭偏,地阁削。口歪斜,鼻子塌。皮肤粗,猴狲脚。吊眼睛,神气撒。远观似土地侧边站立的小鬼,近看一发像破落庙里雨淋坏滴滴点点的泥菩萨。

母亲吃了一惊,罗江东见自己丑陋不堪,跌倒在地。母亲慌张,急急把姜汤灌醒,搀扶而起。母子二人懊恨无及,大哭了一场,真一言折尽平生之福也。自此罗江东躲在家内,不敢出门。过了一个月方才出门,左右邻舍都吃了一惊。罗江东却再不敢说出,只说病患如此。一日,又遇着前番相士,见了吃惊道:“汝怎生相貌一朝改变至此?定是心术不端,以致阴府谴责。”罗江东只得把前事说了一遍,相士跌足道:“可惜半朝帝王之相。”又把他仔细一相,道:“虽是一身贫贱骨,犹然满口帝王牙。”

罗江东道:“一念之差,折福至此,怎生是好?”相士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举心动念,天地皆知。汝若举一点杀心,便毒雾妖氛弥漫宇宙,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上天怎么得不知道?相逐心生,心既不好,相亦随变,此是必然之理。但自今以后一心忏悔,改行从善,步步学好,还好救得一半。”说罢,再三叹息而去。后来访到临安,见了钱镠,许他以帝王之事,果应其言。

罗江东自此之后,一味学做好人,再不敢存一毫不肖之心,真个行不愧影、寝不愧衾。但是他那张口仍旧百灵百应,那枝笔仍旧烟云缭绕。人虽然憎他丑陋,却又爱他才华。四方之士,但得他一言半句,就声名赫赫起来。若是到东南地方,扇头上没有罗江东一首诗,便人人以为羞耻,因此名闻天下,愿交者众,金钱彩币,不时馈送。

那时宰相令狐绹重其诗文,儿子令狐滈登了进士,罗江东赠诗一首。令狐绹大悦道:“吾不喜汝登第,喜汝得罗江东之诗为贵也。”其见重于当朝如此。宰相郑畋有个千金小姐,性通文墨,酷爱罗江东之诗,自己抄写成帙,圈上加圈,点上加点,朝夕吟哦不辍,遂害了相思之病。父亲见女儿钟情在罗隐身上,暗暗的道:“我女儿虽爱罗江东之诗,却不曾见其貌。我相府女儿嫁与贫士,虽然不妨,但罗江东相貌极其丑陋,女儿未必中意。我试邀他来饮酒,待女儿帘中一观,若不嫌他丑陋,我便嫁与他罢。”一日炮凤烹龙,陆珍海错,极其华丽,请罗江东来饮酒,特特与女儿知道。女儿知是请罗江东,心中暗暗欢喜,早医好了八九分相思病症,遂轻移莲步,缓拖玉佩,悄悄走到珠帘边一望,看见罗江东猥琐丑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吃了一惊,暗暗的道:“怎生恁般丑陋?若嫁与他,枉了一生。我相思差矣。”遂移步而进,再不出来观看。从此连诗帙都抛过一边,竟不吟其诗句,把“相思”二字遂轻轻放下。有诗为证:

日夕吟诗酷爱才,

及观标格叹难哉。

从来女子多皮相,

一笑须从射雉回。

话说罗江东被郑小姐选退了这头亲事,人人传闻开去,都不与他结亲。后来有一富人有个女儿,名为“赛珍珠”,是个爱才不爱貌的,情愿嫁与罗江东。富人遂倒赔妆奁,罗江东得了这个美妻,又得了若干嫁资,家道充足,恰好遇着钱镠。那时钱镠正在卖盐之时,破衣破裳,蓬头赤脚,罗江东与他三杯两盏,结为相知。又时时把钱物去周济他,钱镠感激无尽,真结交当于未遇之时也。谁知日后富贵功名,就在钱镠身上,这是后话。

罗江东自数年改行从善以来,端的无一毫非礼非义之事,善念虔诚,果然文昌帝君托梦道:“子数年洗心易虑,事事可与天知。吾既重汝之改过,又爱汝之才华,已将汝近日之行止尽数奏闻玉帝,玉帝准奏。但今天下多事,未可骤与汝功名,待我慢慢注汝之禄籍可也。”说罢而醒。罗江东自此心中少稳,日行善事,但口嘴轻薄惯了,随你怎么防闲,终有失错。只因一句话上触犯了当朝宰相,直害得二十余年不中进士。你道这宰相是谁?就是先前说的令狐绹。那令狐绹本是极爱罗江东之人,但令狐绹学问不济,罗江东酒醉后大笑道:“中书堂上坐将军。”讥他不能做得文章之意。令狐绹一日把一件学问来问罗江东,罗江东道:“这个学问出在庄子《南华经》第二篇上,不是什么怪僻之书,愿相公燮理阴阳之暇,更宜博览古书,以资学问。”令狐绹大怒,说他以己之长形人之短,文人无行,宰相之前尚且放肆如此,何况以下之人。若与他中了一个进士,便看人不在眼里,以此每到科场,就吩咐知贡举官,不得中罗隐进士。郑畋几番要中罗隐,因令狐绹恼了,也便不敢。罗隐甚是懊恨。做二句诗道:

早知此恨人多积,悔读《南华》第二篇。

罗江东既恼犯了宰相,进长安科举之时,又恼犯了一个朝官。这朝官姓韦名宣,两个同遇于饭店之中。罗江东生性轻薄,凡事不肯让这个官儿。左右喝道:“这是朝官韦爷,休得轻薄!”罗江东大怒道:“什么朝官,敢在我才子罗江东面前说,我把一只脚提起笔来写了数十篇文字,也还敌得过数十位朝官哩!”韦宣闻得,切骨之恨,又添上几分不要中罗隐进士之意。因此罗隐这个进士位儿一发不稳了。后来访得不中进士因此二人之故,然亦付之无可奈何矣!只说:“文昌帝君也会得说谎,原说慢慢注我禄籍,怎生二十多年尚然不中?我今已是半百之年,何年方成进士?难道活到七八十岁时戴顶寿官纱帽不成?”遂寄一首诗与朋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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