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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毁新诗少年矢志 诉旧恨淫女还乡 第3节

一身飘泊似游丝,

未语情伤泪雨垂。

今日相逢白司马,

重抱琵琶诉昔时。

向着陆仲含道:“陆相公,你曾在马鞍山下谢家处馆来么?”陆仲含道:“果曾处来。”慧儿不觉失声,哭道:“妾即谢度城之女芳卿也!记当日曾以诗投君,君不顾;复乘夜奔君,君不纳,且委曲训谕;妾不能用。未几君辞馆去,继之者为洪先生,挈一伴读薄生来。妾见其年少,亦以挑君者挑之,不意其欣然与妾相好。夜去明来,垂三月而妾已成孕矣。惧老父见尤,商之薄生为堕胎计,不意薄生愚妾以逃,骇妾谓予弟闻之予父,将以毒药杀予,不逃难免。因令予尽挈予妆奁,并窃父银十许两,逃之吴江伊表兄于家。不意于利其有,伪被盗,尽窃予衣装。薄生方疑而踪迹之,于遽蹴邻人,欲以拐带执薄生。予骇谓所窃父银尚在枕中,可以少资 ? 粥,遂走金陵。生佣书以活,予寄居斗室。邻有恶少,时窥予,生每以此疑,始之诟詈,继以捶楚,曰:‘尔故能复萌耶?’虽力辩之,不我听。寻以贫极,暗商之媒,卖予娼家,诡曰偕予往扬投母舅,予甫入舟,生遽挈银去。予竟落此,倚门献笑,何以为情?于君昔日之言俱验,使予当日早从君言,嫁一村庄痴汉,可为有父兄、夫妻之乐,岂至飘泊东西,辱亲亏体?老父弱弟,相见何期?即此微躯,终沦异地!”言罢,泪如雨注。四人亦为悒怏。姜举人道:“陆兄,此人诚亦可怜!兄试宿此,以完宿缘。”陆仲含道:“不可,我不乱之于始,岂可乱之于终!”陆举人道:“昔东人之女,今陌上之桑,何碍?”陆仲含挽首道:“于心终不安。”亦踌躇,殊有不能释然光景。芳卿又对仲含道:“妾当日未辱之身,尚未能当君子,况今日既垢之身,敢污君子?但欲知别来乡国景色,愿秉达旦之烛,得尽未罄,断不敢有邪想也!”众共赞成。陆仲含道:“今日姜兄有红哥作伴,陆兄、王兄无偶,可共我三人清谭。”酒阑,姜举人自拥红儿同宿,二陆与王举人俱集芳卿房中。芳卿因叩其父与弟,仲含道:“我上京时,令尊与令弟俱来相送。令尊甚健,令弟亦已能文。”芳卿因开箧出诗数首,曰:“妾之愧悔,不在今日,但恨脱身无计!”三人因读其《自艾》诗,有曰:

月满空廊恰夜时,

书窗清话尽堪思。

无端不作韦弦佩,

飘泊东西无定期。

又:

客窗风雨只生愁,

一落青楼更可羞。

惆怅押衙谁个是?

白云重见故园秋。

《忆父》:

白发萧森入梦新,

别时色笑俨然真。

何缘得似当垆女,

重向临邛竭老亲。

《忆弟》:

喁喁笑语一灯前,

玉树琼葩各自妍。

塞北江南难再合,

怕看雁阵入寒烟。

王举人道:“观子之诗,怨悔已极。到思亲想弟,令人怜悯。但只恐脱得身去,又悔不若青楼快乐。”芳卿道:“忆昔吴江逃时,备极惊怖;金陵流寓,受尽饥寒;今入风尘,腼颜与贾商相伍,遭他轻侮,所不忍言;略有厌薄,假母又鞭策相逼,真进退不得自快;惟恨脱之不早,怎还有恋他之意?”此时夜已三鼓,王、陆两人已被酒,陆伏几而卧,王倚于椅上,亦鼾声如雷。惟陆仲含自斟苦茗,时饮时停,与芳卿相向而坐。芳卿因蹙膝至仲含道:“妾有一言相恳,亦必难望之事。妾之落此,心甚厌苦,每求自脱,故常得人私赠,都密缄藏,约五十金,原欲遘有侠气或致诚人,托之离此陷阱,但当日薄生所得止五十金,龟子从中尚有所费,恐五十金尚不足。君能为我,使得返故园,生死衔结!”仲含道:“仆亦有此意,但以罄行囊不过五十金,恐不足了此事。芳卿若有此,仆不难任之。”仲含因与围棋达曙。早归,命仆人把一拜匣,内藏包头并线绦及梳掠送芳卿,芳卿随将所蓄银密封放在匣中,且与仆人一百钱,令与仲含,勿令人见。陆仲含便央姜、陆两个与龟子说,要为芳卿赎身。那龟子道:“我为他费银三百多两,到我家不上一年,怎容他赎?”王举人知道,也来为他说,自八十两讲到一百两,只是不肯。陆仲含意思要赎他,向同年亲故中,又借银百两凑与他,龟子还作腔,亏得姜举人发恶道:“这奴才!他是昆山谢家女子,被邻人薄喻义诓骗出来。你买良为娼,他现告操江广捕,如今先送他在铺里,明日我们四个与城上讲,着他要薄喻义,问他一个本等充军!”王、陆二人在中兜收,只一百六十两赎了。众同年都来与他作庆,他却于寓中另出一小房,与他居住,雇一个婆子伏侍,自己并不近他。陆举人道:“陆兄,既来之,则安之。岂有冷落他在这边之理?”仲含道:“陆兄,当日此女奔我时,也愿为我妾。我道:‘父执之女,岂可辱之为妾?’所以拒绝。若今日纳之,是负初心了!但谢翁待我厚,此女于我钟情,今日又有悔过之意,岂可使之沦落风尘?正欲乘便寄书,令其父取回耳!”姜举人听了,暗笑道:“强辞!且看后来。”陆举人与他同寓,果然见他一无苟且。

将及月余,各处朝觐官来。忽然一日,有个江山县典史来贺陆仲含,且送卷子钱。仲含去答拜,却是同乡人,曾于谢老家会酒,姓杨名春,是谢老之舅,芳卿母舅。说话之间,仲含道:“令甥女在此,老先生知道么?”杨典史道:“不知。”仲含道:“已失身娼家,学生助他赎身,现在敝旅。”杨典史道:“学生来时,曾见家姐夫,他为此女又思又恼,已致成病。老先生若如此救全,不惟出甥女于风尘,抑且救谢度城于垂死,感谢不尽!”仲含道:“这何足谢!但是目下要写书达他令尊,教他来接去,未得其便。如今老先生与他是甥舅,不若带他回去,使他父子相逢。”杨典史道:“以学生言之,甥女已落娼家,得先生捐金赎他,不若学生作主,送老先生为妾。如今一中举,娶妾常事。”仲含道:“岂有此理。即刻就送来。”回寓对芳卿说了。叫了一乘轿,连他箱笼,一一都交与杨典史。又将芳卿所与赎身五十金,也原封不动交还,芳卿道:“前日先生为我费银一百六十余金,尚未足偿。先生且收此,待贱妾回家补足。”仲含道:“前银不必偿还,此聊为卿归途用费。”芳卿谢了再三,别去。

这番姜、陆两人与各同年,都赞他不为色欲动心,又知他前日这段阴德。未几联捷,殿在二甲,做了兵部部属。告假省亲,一到家中,此时谢鹏已进学,芳卿已嫁与一附近农家,父子三人来拜谢。将田产写契一百六十两,送还他赎银。陆仲含道:“当日取赎,初无求偿之意。”毕竟不收。芳卿因设一生位在家,祝他功名显大。后转职方郎,尝沮征安南之师,止内监李良请乞,与内阁庸辅刘吉相忤,外转参政。也都是年少时持守定了。若使他当时少有苟且,也竟如薄生客死异地,贻害老亲,还可望功名显大么?正是:

煦煦难断是柔情,

须把贞心暗里盟。

明有人非幽鬼责,

可教旦夕昧平生。

雨侯曰:以鲁男子通下惠之变,拒人私奔,类亦能之,所难者谢馆而终不露耳,是真谓阴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