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陈哥思妓哭亡师 魏氏出丧做新妇 第3节
看定十二月二十五日是汪为露五七的日子,那一日出殡。十九日开丧受吊,宗光伯、金亮公二人绝早的穿了孝衣,先到汪为露家奔丧,料理丧事。果然预备了一付三牲,齐整祭品,祭轴上写了祭文,空了名字。早饭以后,这些传帖上画了“知”字的门人都也换了素服,除了各自助丧的银子,五钱、一两,也还有二两、三两的好几人。狄希陈他父亲与他封了八两银子,分外又同众人各出祭资一星 [一星——称时戥子上标示为一个小星,即一钱银子。] 。宗昭助银六两,金亮公四两。总算不料有五十两出头的银子。宗光伯两人甚是欢喜。将祭 [祭——祭品的省称。] 摆在灵前,徒弟们序齿排成了班次,学长上了香,献了酒,行了五拜礼,举哀而哭。
哀止起来,看那别人眼内都是干号,独宗光伯、狄希陈两个哭得悲痛,涕泪滂沱,起来还哭得不止。小献宝出来谢了众人,魏氏又出来独谢宗、金二人,让众人前边待茶。把众人送的助丧银子,二人炤帖点收,不肯交与小献宝去,恐他又拿去赌博,仍自不成了丧仪。众人说道:“宗兄哭得这等悲痛,或者为是先生成就了他的功名,想起先生有甚好处,所以悲伤。这狄贤弟辞先生的时节也还甚小,却为何也这等痛哭?我们非不欲也真哭一场,只因没这副急泪。”
宗举人道:“我忽然想起那一年徼幸的时节,蒙宗师作兴了一个秀才。先生替我私自揽了一个人,收了一百二十两银子。我又不知,又收了人的钱,又使了他一半,先生才说。我单指这银子做会试的路费,先生给了我个绝命丹。我再三央恳先生,只当借一半给我,凑着退银子还人,先生一毛不拔。我说:‘玉成学生上京,万一再有寸进,孝敬先生日子正长。’越发惹出先生不中听的话来,说:‘知道后日事体怎么?知道有你有我?我且挽 [挽——“剜”的同音借字。把菜从地里剜出。] 到篮里是菜。’又说要合我到礼部门前棋盘街上,拿老秀才
对我这小举人。人家嗔怒没给他说成秀才,催还银子如火似的。几亩地又卖不出去,极的只待上吊,只恨多中了一个举。后来为那写书说分上的事,按院火绷绷的待要拿问,家父又正害身上不好,顾不的,只得舍了家父往河南逃避。回想能几何时,而先生安在哉!思及于此,不由人不伤感。”众人说:“宗兄原来为想这个痛哭,这也痛哭的过。”
内中有一个姓纪,名时中,极是个顽皮,说道:“宗兄的哭是感激先生有这些好处,他见鞍思马,睹物伤人,这哭的有理。这狄贤弟之哭师也更痛,小子之惑也滋甚。请无问其详,愿闻其略。”狄希陈说:“一个师死了,怎么不哭?甚么详不详、略不略的!”纪时中又戏道:“先生之死也,冠者、童子之门人未有出涕者,而子独为哭失声。斯子也,必多旷于礼矣夫!”众人笑向狄希陈道:“他说你合先生有别的勾当,你才是这等痛哭哩。”狄希陈红了脸道:“我辞下去的时节,年纪方得十二岁,我就合先生有勾当来?我那一日早到,你在先生里间内计 [计——“系”的借字,扎。] 了裤子出来,是做甚么?”纪时中道:“这也说不通。我是几时冠巾?难道这么个大汉,还有别的勾当么?”狄希陈说:“难道冠了巾就做不得勾当?我见人家女人因做勾当才戴鬏髻哩。曾点还说冠者得五六人才好。”纪时中拍掌笑道:“这是他自己供的,可见是童子六七人,这十二岁辞去的话说不过了!”
众人说:“狄贤弟,你倒把那痛哭的心肠似宗兄一般实落说了,解了众人的疑心便罢。你不肯实说,岂但纪兄,连众人也都要疑的。”狄希陈说:“我哭也有所为。”众人齐道:“这不必说了。你却为何?”狄希陈道:“我因如今程先生恁般琐碎,想起从了汪先生,五年不曾叫我背一句书、认一个字、打我一板,神仙一般散诞,因此感激先生,已是要哭了;又想起昨在府城与孙兰姬正顽得热闹 [热闹——同本作“热阑”。“鬧”与“闌”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被家母自己赶到城中把我押将回来,孙兰姬被当铺里蛮子娶了家去,只待要痛哭一场,方才出气。先在府城,后在路上,守了家母,怎么敢哭?到家一发不敢哭了。不指了哭先生,还待那里哭去?”众人也不管甚么先生灵前,拍手大笑,说完走散。
凡这七日之内,建醮行香,出丧担祭,有了这宗光伯、金亮公两个倡义,这些人也所以都来尽礼。到了二十五日,宗、金两个自己原有体面,又有这五拾两银子,于是百凡都尽像一个丧仪,不必烦说。街坊上人多有看宗、金两人分上,没奈何也有许多人与他送殡的。狄员外也还要来送葬,狄婆子说:“被他‘村光棍奴才’骂不够么?还有嘴脸去与他送殡!不是我看理的分上,连陈儿也不许去哩!”狄员外道:“这也说得有理。”送葬的人有送出村去的,有送两步摸 [摸——同“磨”。故意落后不往前行。] 回家去的,只有这些徒弟,魏才、魏运,魏氏的母亲戴氏、妗母扶氏同到坟头。众人只见坟上有一顶四人青轿,又有两个女人,又见有几桌祭品,又见侯小槐也穿了素衣在那坟上。宗举人对金亮公道:“这是侯小槐,因是处过紧邻,所以还来坟上致祭,这不显得先生越发是个小人了!”一边忙忙的收拾。下完了葬,侯小槐叫人抬过祭 [祭——同本作“发”。“祭”与“発”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去,行了礼,奠过了酒。小献宝谢了他。侯小槐脱了上面素服,两个妇人掇过毡包盒子,取出红衣簪饰,戴氏、扶氏叫魏氏在汪为露坟上哭了一场,拜了四拜,与他换了吉服,叫他将缟素衣裳都脱了放在坟上。
小献宝看了,呆呆的站着,一声也做不出来。那些徒弟们从葬毕,辞过了坟,各已走散。止剩得小献宝一人,待了半晌,方问道:“你是嫁与何人,也该先说与我知道。难道一毛不拔,就干干的去了不成?在这坟上嫁了人去,连灵也不回,是何道理?”魏才说道:“我女儿年纪太小,在你家里,你又没个媳妇,虽是母子,体面不好看相。我家又难养活,只得嫁与侯小槐了。本该与你先说,因你要留他寸丝不许带去,所以不与你知。你说要财礼二十两,也莫说我当初原不曾收你家的财礼;就原有财礼,你儿子卖不得母亲。况我与你赊的布共银八钱四分,材板二两八钱,我都与你还了银子,这也只当是你得过财礼了。”
魏才这里与小献宝说话,戴氏们撮拥 [撮拥——山东方言,簇拥。] 着魏氏上了轿,轿上结了彩,远处来了八个鼓手。侯小槐一干男妇跟随了家去,魏才然后也自行了。那小献宝垂头搭脑,蹭到家中,却好宗、金二人先在他家等候,交那同窗们助丧使剩的银子,还有十四两七钱,与了小献宝去。小献宝说他继母坟上就嫁了侯小槐去了,嗔宗、金二人来得早了,没了帮手,只得听他去了。宗、金二人方晓得侯小槐坟上设祭原是为此,说道:“便是我们在那里,师母自己情愿嫁人,我们也不好上前留得他。前日已自把家资交付与你,还有甚说?只得忍气罢了。只是先生在日:
‘凡百不留跬步地,尽教没趣在儿孙。只此送师泉下去,便是吾侪已报恩。’”
礓
子——台阶。指大明湖北极庙前的石头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