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因诈钱牛栏认犊 为剪恶犀烛降魔 第3节
魏三说道:“因那一日新秀才送学,都先到县里伺候簪花。这晁梁的族人晁无晏、晁思才都在小的酒铺等候吃酒。晁思才说:‘咱给他做满月,分地给咱,这能有几日?如今不觉的十六岁,进了学,这日子过的好快!’晁无晏说:‘那昝徐大爷说他有些造化,只怕也是 [也是——同本作“他是”。“也”与“他”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不可知的事。’晁思才说:‘咱家多昝给他算算,有些好处,也是咱的光彩。’晁无晏说:‘我就不记的他是甚么时。’晁思才说:‘我记的么。景泰三年十二月十六日酉时生的。’晁无晏说:‘只这三奶奶头里 [头里——山东方言,前面,之前。这里指晁夫人去世之前。] 进了学就是造化!要是三奶奶没了,他还是个白丁,我也还有三句话说。如今进了学,这事就做不的了。又寻了这们一门丈人,越发动不得秤了。’晁思才说:‘他就不进学,这事也说不响了。那昝徐大爷替他铺排的好不严实哩,你怎么弄他?’晁无晏说:‘那么?我说他那昝是假肚子,抱的人家孩子养活,搅得他醒邓邓的 [醒邓邓的——形容目瞪口呆的样子。] ,这家财还得一半子分给咱。’小的绰了这口气,记的他是十六岁,十二月十六日酉时生。小的又问说:‘他是前街上李老娘收生的?李老娘是俺亲戚。’晁思才说:‘那是?到是邪街 [邪街——走向不正,即不是正南北或正东西的街道。] 上徐老娘收生的。’小的掏换 [掏换——山东方言,寻求。这里是访察、寻访的意思。掏,同“讨”。] 的真了,想道:‘一个女人家有甚么胆气?小的到他门上澎 [澎——山东方言,出人意外地说出。] 几句闲话,他怕族人知道,他自然给小的百十两银子买告小的。’不料的就弄假成真。小的家也尽够过的,神差鬼使的做这没天理的勾当,只望老爷饶这狗命罢!”宗师说:“你这奴才!不是我问出真情,这一家的祀就被你绝了!”放下夹棍,拔下六根签,三十大板。
叫上晁无晏去。他跪在下面,不曾听见魏三说是甚话。宗师也不说甚么,拔 [拔——同本作“柭”,据文意酌改。] 了四根签,叫拿下去打。晁无晏极力的辩,宗师说:“打你在魏三酒铺内那些话说得不好!”打过,宗师又向任直说:“你与这魏三有仇么?”任直说:“没有仇。”宗师又问:“你与晁家有亲么?”任直说:“也没有亲。只因受过晁夫人的恩,所以不平这事,故出来证他。”宗师想他:“你是那一年被傅惠、武义打的?买学田的事,就是你么?”任直叩头说:“就是小的。那一个约正是靳时韶。”宗师说:“你如今须发白了,我所以不认得你。晁思才,起去!一干人都在刑厅伺候。徐氏也回去罢。”任直说:“小的哩?”宗师说:“你还得到刑厅走一遭。”
次日,宗师将自己审的口词情节批刑厅成招拟罪。谁知这厅官的要诀,凡奉上司批词,只该立了严限,叫州县解了人来亲自与他审断,问了上去,切不可又批州县,把出入之权委于别人。万一问得不如自己意思,允了转详,自己的心又过意不去;驳回再问,彼此的体面又甚是无光。
魏三的这件事,徐宗师已问得极是明白,又经这任直证倒,再遁不去的田地。况徐宗师亲笔写的口词甚又详尽,这批到刑厅,不过是招了口词,具一个招,加一个参语,将魏三拟一个徒罪,晁无晏拟一个杖罪,连人解将上去,定了驿分,这不是剪截 [剪截——即简洁,直截了当。] 的营生?谁知这刑厅素性一些也不肯担事,即针鼻大的事情也都要往州县里推,把魏三这件事仍往武城县批将下去。
那谷大尹听见徐宗师番了他的案,任直又证出了真情,那执拗的心性,恨不得要一口吞了晁梁合任直下去。见了刑厅的票,佯佯不理,也不说长说短,也不把魏三收监。原差禀说:“这是道里的人犯,还该送监。”谷大尹瞪了一双白眼,望着差人说道:“他有何罪,送他到监!”就要拔签打那差人。差人再三告禀,分付就叫原差保他出去。
徐宗师见三日不成上招去,一张催票行到刑厅,刑厅又行票到武城县来。后来学道一日一催,刑厅极得魂出,谷大尹只当耳边之风。学道又行票来,只要原人缴还上去,不要具招。刑厅愈加着极,只得差了几个快手拿了直行票子,方把魏三提到厅去,连夜具了招详,次早解到道里。徐宗师把他的详文扯将下来,用了官文封袋封了,批上写道“原详带回”四字,当时打发了差人回去。
适值济南府祖刑厅来见,徐宗师把自己审的口词情节,连了一干人犯差人守催着,要次日解报。那祖刑厅正在一家乡宦花园赴席,还不曾上坐,拆看了文书,晓得是因东昌刑厅问不上去,宗师计较的事情。又仔细看宗师写的口词情节甚是详悉,原不是难完的事件,借了乡宦的一座亭子上,摆了一张公座,安了提砚,叫过一干人去。先叫上晁梁去问了几声,又叫上任直去问了几声,就叫画供。魏三无力徒,晁无晏稍无力杖,馀人免供,伺候明早解道 [解道——同本作“解过”。“道”与“過”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将口辞传进公馆内,叫书办做稿,即刻等完,送到席上呈看。赴席中间,稿已呈到。刑厅叫且住了戏,借过笔砚,就在席上改定了招,做了参语道:
看得魏三智奸过鬼,计毒逾蛇。止因图诈人财,冒认宦家孤子。究及生时不对,驾言原物无伦,本犯自已无说。至于晁梁所生之日,本犯以别罪发配在徒,且是旷夫鳏处之日。未尝得妻,从何有子?任直之证确也。合配冲途之驿,用当郊遂 [郊遂——指边远之地。] 之投。晁无晏圮族 [圮族——毁害族类。] 凶人,创谋异说,以致旁人窃听,平地兴妖。唯口启辜,亦应杖儆。
刑厅放了衙,仍把稿传到公馆,叫人灯下写出文来,磨对无差。祖刑厅起席回去,书办将真文呈看。次日将一干人犯解上道去。如此迅速,徐宗师已是喜欢,且招参做得甚好。徐宗师晚堂唤审,把魏三疮腿上又是三十大板,发夏津县暂监,取武城县长解到日,发界河驿三年徒罪。解夫不曾取到,魏三报已死在狱中。谷大尹甚是怀恨。
谁知晁梁合任直吉人天相,谷大尹报升了南京刑部主事。一则离任事忙,二则心绪不乐,只得也丢开 [丢开——同本作“去开”。“丢”与“去”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一边罢了。离了任,从兖州经过,徐宗师刚在兖州按临,便道参见。徐宗师留饭,那谷大尹还谆谆讲说晁梁是魏三儿子 [儿子——同本作“儿了”。“子”与“了”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魏三不曾冒认。徐宗师说:“只是生晁梁的时节,他还不曾有妻;他有妻的时节,晁梁已三岁矣。”谷大尹方才红了脸不曾做声。可见这做官的人凡事俱要详慎,不可任情。难道谷大尹与魏三有亲不成?只是起先不与他推情细断,据了自己的偏心,后来又不肯认错,文过饰非,几致绝了人家宗祀。挽救回来,倒也还该感激徐宗师才是。但不知他心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