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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狄生客中遇贤主 天爷秋里殛凶人 第3节

天下的事,大约只在起头时节若立就了一个好名,你连连不好,将来这个“好”字也便卒急去不了的;若起初出了一个不好的名,你就连连改得好了,这个“好”字也便急卒来不到的。况且他拿了别人的物料演习自己的手叚,酸咸苦辣试停当了滋味,便也可以将就。又是只在书房鬼混,在上的只管有饭吃就罢了,在下的和光同尘 [和光同尘——语出《老子》:“和其光,同其尘。”这里指打成一块,做了一路。] ,成群打伙,他就有甚么不好,狐兔相为,怎得吹到主人耳躲?

一连待了三年,胡举人中了进士,选了河南杞县知县,挈家赴任,带了尤聪同往任所。到了官衙里,里边有了奶奶当家,米面肉菜都有奶奶掌管,谁该吃谁不吃都有奶奶主意,不许潵泼了东西,不许狼籍了米面,不许做坏了饭食。他不说是奶奶正经,他怨奶奶琐碎;不说他在书房答应时节放肆是他的徼幸,他说是主人如今改常。做的菜嫌他淡了,他再来不管长短,加上大把的盐,教人猛可的误吃一口哮喘半日;说他咸了,以后不拘甚物,一些盐也不着,淡得你恶心。

一日,叫他煮腿腊肉。他预先泡了三日,泡得那腊肉一些咸味也没有了。说他腊肉煮得不好,他再来不泡便已好了,他又加上一大把盐。煮豆腐自然该加盐的,他却一些盐也不加。问他所以,他说:“昨日腊肉里加了些盐嫌说不好,如今豆腐里不曾加盐又说不是,这也甚难服事!”

最可恨的,不论猪肉羊肉、鸡肉鸭肉,一应鲜菜干菜,都要使滚汤炸过,去了原汤,把来侵在冷水里面,就是鲜鱼鲜笋,都是如此 [如此——同本作“如北”。“此”与“北”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若不是见了本形,只论口中的味道,凭你是谁,你也辨不出口中的滋味是甚么东西。且是与主人拗别,分付叫白煮,他必定就是醋烧;叫他烧,他却是白煮。还有最可恨的,定要使那囫囵花椒,叫人吃在口内,麻辣得喉咙半日出不出气来。把海参汤做得焌黑,嫌他的不好,他说:“黑海参,如何不黑?”把腌肉煮成烰炭,把鸭子煮成了糨粘,常常的把大锅子的饭捣了锅底倾在灶内,成盆的剩饭倒在泔水瓮里。养活的鸡鸭,也不请问主人,任意宰杀。干笋成四五斤泡在水缸里面,吃不了的都臭烂丢掉 [丢掉——同本作“丢调”,据文意酌改。] 。背了人传桶里偷买酒吃,吃得稀醉。他私定了一连前重后轻的秤,与外边买办的通同作弊。衙里几个小童,他个个打转。买办簿上一日一斤香油,支派买到厨房,他一些也不与众人食用,自己调菜,炸火烧,煎豆腐,不胜受用,再有多的,夜间点了灯与人赌博。春月买得韭菜来,将那韭菜上截白头尽数切下,用麻汁香油加上蒜醋,自己受享,止将那韭叶定小菜煴豆腐。每顿三四升的落米,从传桶里边央那把衙门的人卖钱换酒。

一日,有个同年王知县经过,要来回拜时在衙内书房留他一饭,与尤聪算计治办,约得荤素二十器,两道汤饭。尤聪问道:“这王爷是个官么?”胡知县道:“这就是中牟县王大爷,怎么不是个官?”尤聪道:“这个我定是耽误了。”胡知县问他:“怎说?”“旧规:官酒每一卓,必用厨子八名。止我一个,如何做的来?”只得不留他罢了。

胡知县素性好吃羊肉,送的就收,没有就买,交与尤聪去做。他绝不管天热天冷,成了旧规:头一日先煮一滚,撩将出来泡在冷水盆内,次日然后下锅,直待晌午方才与吃。他那拗性歪憋,说的话又甚是可恶,胡知县受他不得,打发他出来。腰里缠着十数两银子,搭连里装着许多衣裳,预先克落的腊肉、海参、燕窝、鱼翅、虾米之类,累累许多。行了数程,走到高唐地方,四顾无人,撞见了两个响马,拽满了弓,搭上箭,邪跨在那马上,做出那强盗的威势来。吓得那尤聪跳下驴来跪在地上,口口声声只叫“大王爷饶命”。全副行李,搭上腰里的银钱,上盖衣裳都剥脱了个精光。响马得了财物去了,尤聪弄得囊空身罄,只得乞丐回家。到了明水,也还东奔西撞的讨饭,适值狄员外家请了程乐宇教书,馆中要个厨子答应,仍讲了每年四石杂粮,专在书房指使。

这尤聪素性原是个至可恶的歪人,又兼之在胡家养惯了骄性,通忘了那外边日子难过,比在胡家更甚作恶。开口就说:“我在胡进士家许多年,没人敢说我一句不好。你这不过庄农小户,晓得吃甚东西?吃在口中,也辨不出甚么好歹!”眯了眼的抛米撒面,作的那孽罄竹难书!年前两次跟了师生们(到)省城,听他做得那茶饭撒拉溜侈 [撒拉溜侈——形容碗盘盛不下,顺着边沿往下流淌的样子。] ,淘了他多少的气。只因狄员外是个盛德的人,不肯轻意与人绝交,因陪儿子坐监,只得又带了他上京。途中这样贵饭,他把整碗的面退还店家;恐怕便宜了主人的钱钞,哄得狄周回头转背,成两三碗的整面 [面——汤面,面条。] ,整盘的肉包,都倾吊在泔水桶内。店中有看见的人,没有一个不诧异赞叹。及至到了京师,这米珠薪桂之地,数米秤柴还怕支持不起,他没有老狄婆子跟前查考,通像心风了的一般恨命潵泼。连那奢侈惯了的童奶奶也时常的劝他,说他碎米不该播吊,嫩黄牙菜边不该劈坏,饭该够数做,剩饭不可倒在沟中。他不惟不听,声声的在背后骂那童奶奶是个 [是个——同本作“见个”。“是”与“見”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淡屄。因狄周不管他的闲帐,不说他的短长,只是狄周是个好人,二人甚为相厚。

狄员外因一向尝扰童家,又因监满在即,又因九月重阳,要叫尤聪治酒一卓抬过童家厅上,好同童奶奶合家小坐,一来回席,二来作别,三来过节。预先与童七夫妇说了,叫狄周买办了鸡鱼肉菜之类。尤聪大烹小割,正做中间 [中间——同本作“巾间”。“中”与“巾”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只见西北起了一朵焌黑的乌云,白云拢了乌云的四面。云里边一声霹雳,把那朵乌云震开,满天焌黑。连打了几声雷,亮了几个闪,连雨夹雹倾将下来。那雷就似天崩地裂,做了一声的响;闪电就似几千根火把的烁亮,围住了那间厨房不散。尤聪他还说道:“这样混帐的天!谁家一个九月将好立冬的时节,打这们大雷,下这们冰雹!”狄周也说:“真是反常!往时过了秋分,再那里还有打雷的事!”

二人说论,那雷电越发紧将上来。只听得天塌的一声响,狄宾梁合狄希陈震得昏去。苏醒转来,只见院子里被雷击死了一个人,上下无衣,浑身焌黑,须发俱焦,身上一行朱字,上书“欺主凌人,暴殄天物”。仔细辨认,知是尤聪被雷击死。进到厨房里面,只见狄周也烧得焌黑卧 [卧——同本作“臨”。“卧”与“臨”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在地上,还在那里掇气,身上也有四个朱字:“助恶庇凶”。

狄员外见狄周不曾断气,将带的“琥珀镇心丸”研了一服温水灌下,慢慢的醒了转来。问他所以,他说 [他说——同本作“地说”。“他”与“地”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只见一个尖嘴像鬼的人,两个大翅飞进厨房,将尤聪挝出门外,我也便不知人事。”方知尤聪因他欺心胆大,撒泼米面,所以干天之怒,特遣雷部诛他。狄周只该凡事救正,岂可与这样凶人结了一党,凡事与他遮盖?所以也与尤聪同遭雷殛。但毕竟也有首从,所以只教他震倒房中,聊以示儆,还许他活转。这天老爷处制岂不甚是公平 [公平——同本作“公子”。“平”与“子”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

狄员外只得报了兵马司,转申了察院。题知了本,下了旨意,相验明白,方才买了棺材,抬出义冢上埋了。这日酒也不曾吃得,童七夫妇 [夫妇——同本作“去妇”。“夫”与“去”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都过来慰唁。把这事都传布了京城,那闲的们把本来都刊刻 [刊刻——同本作“刊到”。“刻”与“到”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了,在棋盘街上货卖吆喝,叫道:“九月重阳,国子监门口冰雹霹雳,劈死抛撒米面厨子尤聪的报儿哩!”走路的听得这异事,两个钱买一本,倒教人做了一个月极好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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