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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招商店素姐投师 蒿里山希陈哭母 第2节

再说又走了数十里,经过火炉地方。这火炉街上排门挨户都是卖油炸果子的人家。大凡香客经过,各店里的过卖都乱烘烘跑到街心,把那香头的驴子恨命的拉住,往里让吃果子,希图卖钱。那可厌的情状,就如北京东江米巷那些卖褐子毡条的陕西人一般,又像北京西瓦厂墙底下的妓者一般,往街里死活拖人。素姐这一伙人刚从那里走过,一伙走塘 [走塘——即走堂、跑堂。] 的过卖虎也似跑将出来,不当不正的把老侯两道的驴子许多人拉住,乱往家里争夺,都说:“新出锅滚热的果子,纯香油炸的,又香又脆,请到里边用一个儿。这到店里还有老大一日哩 [哩——同本作“裏”,据文意酌改。] ,看饿着了身子。”老侯两道说:“多谢罢。俺才从弯德吃了饭起身,还要赶早到店里报名雇轿子哩。”再三不住,只得放行去了。

素姐初次烧香,不知但凡过客都是这等强拉 [拉——本段三处“拉”字,同本均作“抗”。此依连图本,据李本校改。] ,拉的你吃了他的,按着数儿别钱。素姐只见各店里的人都攒拢 [攒拢——聚拢,凑集拢来。] 了拉那老侯两道,只道都是认得他的,问道:“这些开店的都与二位师傅相识么?怎么这等固让哩?”老侯两个顺口应道:“这些人家都是俺两个的徒弟。大家这等争着请我进去,我们怎能遍到?只得都不进去罢了。”

行到太安州教场内,有旧时下过的熟店宋魁吾家差得人在那里等候香客。看见老侯两个领了许多社友来到,宋魁吾差的人远远认得,欢天喜地的飞跑,迎将上来拉住老侯两个的头口,说道:“主人家差俺等了几日了,只不见来。想是十五日起身呀?路上没着雨么?你老人家这向身上安呀?”一直牵了他驴,众人跟着到了店里。宋魁吾看见,拿出店家胁肩谄笑的态度迎将出来,说些不由衷的寒温说话,洗脸吃茶,报名雇驴轿,号佛宣经。先都到天齐庙游玩参拜。回店吃了晚饭,睡到三更,大家起来梳洗完毕,烧香号佛过了,然后大众一齐吃饭。老侯两个看着一行人众各各的上了山轿,老侯两人方才上轿押后。那一路讨钱的、拨龟的、舍路灯的,都有灯火,所以沿路如同白昼一般。

素姐生在薛教授深闺之内,嫁在狄门富厚之家,起晚睡早,出入暖轿安车,如今乍跟了这一群坐不得筵席打得柴的婆娘,起了半夜,眼还不曾醒的伶俐,饱饱的吃那一肚割生割硬的大米干饭、半生半熟的咸面馍馍 [馍馍——同本作“磨磨”,据文意酌改。] 、不干不净的兀秃 [兀秃——本指水未到烧开的程度。这里指半温半凉的。] 素菜,坐着抖成一块半截没踏脚的柳木椅子的山轿,抬不到红门,头晕的眼花撩乱,恶心呕吐。起先吐的不过是那半夜起来吃的那些羙 [羙——“美”的俗字。] 馔佳肴,后来吐的都是那焦黄的屎水,臭气熏人。抖的那光头蓬松四垂,吐的那粉面菜叶般青黄二色。

老侯与众人道:“这是年小的人心不虔诚,奶奶拿 [拿——迷信说法,指神鬼等怪罪于人。] 着了。”那刘嫂子道:“我前日见他降那汉子,叫他汉子替他牵着驴跑,我就说他不是个良才。果不其然,惹的奶奶计较。咱这们些人,只有这一个叫奶奶心里不受用,咱大家脸上都没光采。”老侯两个说:“他既是知不道好歹,惹得奶奶心里不自在,咱没的看得上么?说不的咱大家替他告饶。”那别会里烧香的人成千成万,围的封皮不透,乱说奶奶捆住人了,乱问道:“这是那里的香头?为怎么来,奶奶就下狠的计较呢?”又有的说:“看这位香头还年小着哩,看身上穿的这们齐整,一定是个大主子。”同会的人答应道:“这是明水狄家媳妇,狄贡生娘子。这旁里跟着的不是狄相公么?”围看的人你一言我一语,都乱讲说。

素姐焦黄的个脸,搭拉着头坐在地上。一来听人讲说得紧,二来下了轿子,坐在地上歇了一会,那头晕恶心渐渐止了许多。素姐听不上那屄声嗓气,“咄”的一声,喝道:“一个人晕轿子,恶心头晕的呕吐,坐着歇歇,有那些死声淘气!甚么是奶奶捆着我!我抱着你们的孩子撩在井里了么?打伙子咒念我!还不散开走哩!我没那好,挝起土来照着那淡嘴屄养的脸潵倒好来!”一边站起来道:“我且不坐轿,我待自家走糙子哩!”放开脚就往上走。众人见他走得有力,同会的人方都上轿行走。

素姐既是步行,狄希陈岂敢坐轿?紧紧跟随,在旁扶掖。素姐原是狐狸托生,太山元是他的熟路,故是上那高山就如履那平地的一般容易,走那周折的山径,就如走那行惯的熟路一般不以为苦,把个狄希陈倒累得通身是汗,喘的如使乏的疲牛,渐渐后脚跟不上前脚,只是打软腿。又亏那刘嫂子道:“狄嫂子,你不害走的慌么?你合狄相公都坐会子轿,等要头晕再下来走不迟。”

果然那两顶轿歇下,素姐合狄希陈方才坐上。抬得不上十来步,狄希陈才坐得自在,素姐叫声“不好”,脸又焦黄,依旧恶心,仍是头晕。只得又叫人放下了轿自己步行,狄希陈又只得扶了素姐行走。

渐次走到顶上。那管香税的是历城县的县丞,将逐位的香客单名点进,方到圣母殿前。殿门是封锁的,因里边有施舍的银钱袍服、金银娃娃之类,所以人是进不去的。要看娘娘金面的人,都垫了甚么,从殿门格子眼里往里观看。素姐躧着狄希陈的两个肩膀,狄希陈两只手攥着素姐两只脚,倒也看得真实。也往殿里边舍了些银子。

烧香已毕,各人又都到各处游观一会,方才各人上轿下山。素姐依旧不敢上轿,叫狄希陈搀了走下山来。走到红庙,宋魁吾治了盒酒,预先在那里等候与众人接顶 [接顶——同本本回两处俱作“接项”,据文意酌改。] 。这些妇女一齐下了轿子,男女混杂的,把那混帐攒盒,酸薄时酒,登时吃的风卷残云,从新坐了轿回店。素姐骑着自己的骡子同行,方才也许狄希陈随众坐轿。到了店家,把这一日本店下顶的香头,在厂棚里面男女各席,满满的坐定,摆酒唱戏,公同饯行。当中坐首席的点了一本《荆钗》,找 [找——不用收费而附带演出。] 了一出《月下斩貂蝉》、一出《独行千里》,方各散席回房。

素姐问道:“侯师傅,刚才唱的是甚么故事?怎么钱玉莲 [钱玉莲——戏曲《荆钗记》的女主角。下文被斩的貂蝉和关老爷分别是《月下斩貂蝉》和《独行千里》中的人物。这里是说素姐等人不知所以,把几种戏的情节混为一谈。] 刚从江里捞得出来,又被关老爷杀了?关老爷杀了他罢,怎么领了两个媳妇逃走?想是怕叫他 [叫他——同本作“他叫”。二字倒文,据文意酌改。] 偿命么?”众人都道:“正是呢。这们个好人,关老爷不保护他,倒把来杀了,可见事不公道哩!”说着,睡了觉。

明早吃了饭,收拾起身。宋魁吾送了老侯老张每人一把伞,一把藤篾子扇,一块腌的死猪子肉 [死猪子肉——病死的猪的肉。] ,一个十二两重的小杂铜盆。都收拾了,上头口回程,还要顺路到蒿里山烧纸。

这蒿里山离泰安州有六七里远,山不甚高,也是个大庙。两廊塑的是十殿阎君,那十八层地狱的苦楚无所不有。传说普天地下,凡是死的人,没有不到那里的,所以凡是香客定到那里,或是打醮超度,或是烧纸化钱。看庙的和尚道士又巧于起发人财,置了签筒,签上写了某司某阎王位下的字样。烧纸的人预先讨了签寻到那里 [寻到那里——同本作“寻倒那里”,据文意酌改。] ,看得那司里是个好所在,没有甚么受罪苦恼,那儿孙们便就喜欢。若是甚么上刀山、下苦海、碓捣磨研的恶趣,当真就像那亡过的人在那里受苦一般,哭声震地,好不凄惨!天象起于人心。这般一个鬼哭神嚎的所在,你要他天晴气朗,日亮风和,怎么能勾?自然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阴风飒飒,冷气飕飕。这是自然之理,人又愈加附会起来,把这蒿里山通成当真的酆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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