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明太守不准歪状 悍婆娘超度生夫
[超度生夫——同本回目作“捏念活经”,据卷首目录校改。]
兄弟同枝夫并穴,赤绠紫荆 [紫荆——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紫荆树》载:田真三兄弟议分家析产,欲将堂前紫荆树破析为三,树忽萎死。三兄弟感此不再析产,紫荆树于是复荣。后因用为有关兄弟之典。] 相结。恩义俱关切,今古不渝如石铁。性惰顿与人相别,棠棣 [棠棣——《诗经·小雅·棠棣》为宴兄弟之诗,后因以“棠棣”喻兄弟。] 藁砧皆绝。缞斩仍腰绖 [缞斩仍腰绖——缞斩,即“斩缞”,为最重的丧服,以粗麻布为之,不缉边,使断处外露。绖,丧服中的麻布带子。] ,咒念弟夫双泯灭。
——右调《惜分飞》
龙氏从狄家回去,扬扬得意,说道:“你们没人肯合我去,我怎么自家也能合他说了话来!”薛如卞弟兄两个都在各人房内,依旧不曾出来。素姐问说:“你去曾见谁来?说些甚话?”龙氏道:“我一到大门,人就乱往里传,说:‘薛奶奶到了。’你家那老调,一手拉着裙子,连忙跑着接我,说:‘薛大娘没坐轿来么?是步行了来的?’流水往里让我,就叫人擦桌子,摆果菜,要留我坐。叫我也没理他。我问:‘狄亲家呢?你叫他出来,我合他说三句话。’你公公躲在里间,甚么是敢出头,只说:‘天黑了,不敢见罢。有甚么话,请凭分付。’又叫老调:‘快替你薛大娘行礼留坐。’我说:‘小女作下甚事,要写书休他?我敬来问其详细。’你公公说:‘亲家听何人所言?岂有这个此理 [岂有这个此理——即“岂有此理”。这里是形容龙氏胸无点墨,说话不通。] !亲家是甚等之人,我敢兴这等的欺心?令小女他是想家之心,回家走走,不待住,就请回来。’我说:‘既没敢有这事,我且去罢。’你公公又叫调羹死气白赖拉着,甚么是肯放,只说:‘薛大娘上门怪人,略饮三杯,足见敬意。’叫我也没理他,来了。”素姐说:“好汉子就休!怎么又不敢休了?我明日就去,我看他 [他——同本作“也”。“他”与“也”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怎么样着!”
薛如卞娘子悄悄的把薛三省媳妇叫到屋里,问道:“他说的都是真个么?”薛三省媳妇道:“你听他哩!有点影儿么?到了里头,狄大爷在里间里没出来。刘姐到门外头还不认的,见了我才知道是他。他说:‘俺闺女犯的甚么该休的罪,亲家说的我知道,我就领了休书去。’狄大爷说:‘你待叫我说你闺女该休的罪过,说不尽,说不尽!从如今说到天明,从天明又说到黑,也说不了的!从今日休了,也是迟了的!只是看去世的两位亲家分上,叫人碍手。刚才也只是气上来,说说罢了。’龙姐说:‘见放着我,又看去世的情分呢!’狄大爷说:‘黑了,你家去罢。你当不的人呀!’雌搭了一顿,不揪不采的来了。那头刘姐连拜也没拜,送也没送,叫我说:‘你不去,我待去哩!’他才跟着我来了哩。”连氏道:“该,该!直等的叫人这们轻慢才罢了!”那时天已二鼓,各人都收拾安歇。
次早,那侯、张两个道婆打听得素姐见在娘家,老鼠般一溜溜到龙氏房里。龙氏尚梳洗未完,素姐尚睡觉未起,在床嗳哟嗳哟的挨哼。侯、张两个道:“你觉好了?身上没大怎么疼呀?可是你这娇生惯养的,吃这砍头的们这们一场亏!咱商量这事怎么处,没的咱就罢了?”素姐道:“可怎么样着处他呢?”侯、张两个说:“像咱这们势力人家还没法儿处,叫以下的人就不街上走了!这头放着两位响丁珰的秀才兄弟,那头放着狄相公这们一位贡生,锥上两张呈子,治不出他带把儿的心来哩!如今咱这县里大爷吃亏不肯打光棍,叫相公们往府里呈他去。如今周小外郎合秦省祭、逯快手、磨皮匠都往府里递呈子合状去了。咱吃这们一场亏,鼻子星儿不出点气也见不的人,往后没的还好出去么!”
素姐说:“这头俺两个兄弟已都死了,这是不消想的。那头看我那好出气的汉子哩,递呈子呈人!”侯、张两个道:“这头二位相公,你说他都死了是怎说?”龙氏接口道:“一个姐姐叫人采打得这们等的,回到家来,两个兄弟没出来探探头儿,问声是怎么!背地后里只是恨说辱没了他!这不合死了的一般?一个女婿,媳妇儿往远处庙里烧香,你要是个吃人饭的,你不该跟他跟儿?昨日要是有他跟着,那光棍们敢么?不肯跟了媳妇儿去,可在坟上替他老子陪客哩!那亲家那老不省事,单这一日好请客么!你既知道儿媳妇待去上庙,你改日请,迟了甚么?我听见人说,昨日他妗子在坟上棚里还扯那臭屄淡,说闺女不该出去上庙,该在家里替他公公助忙哩!”
侯、张两个道:“这可是不省事的话!谁家公公请客,教儿媳妇助忙来!”老侯说:“俺那咱过的日子,你不晓的,张嫂子是知道的。再有俺公公好客么?没有一日不两三伙子留客吃酒的,都是俺婆婆管,忙的那白沫子汗,我坐在屋里,头也不伸一伸儿!”老张说:“我那咱也是如此。待往那去,装扮上就去,凭他塌下天来我也不管他,径走!他不说还好,他要邦邦两句闲话,我爽利两三宿不回家来!”素姐问道:“你两三宿的不回家,可在那里?”老张道:“咱是汉子?怕没处去么?脱不 [脱不——即“脱不了”,反正。“了”字在方言中语音脱落。] 咱是女人,那昝我又年小,又不大十分丑,那里着不的我?寻好几日家还找不着 [找不着——同本作“我不着”。“找”与“我”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我的影哩!”
素姐说:“您都是前生修的,良公善婆,汉子好性儿,娘家又有人做主,那像我不气长?我要似两三日不来家,不消公公汉子说话,还不够两个兄弟嘴舌的哩!第三的兄弟,他倒望着我亲,偏偏的是个白丁,行动在他两个哥手里讨缺 [讨缺——讨要缺乏的东西。] ,可又是‘燕公老儿下西洋’ [燕公老儿下西洋——歇后语,隐“自身难保”四字。燕公,后文也作“宴公”;宴,通“晏”。] !”侯、张两个道:“你再算计,依着我不该饶他。你要不治他个淹心 [淹心——足心;称心。淹,“餍”的借字。] ,以后就再不消出去;你要出去,除非披上领甲。”龙氏道:“披上身甲是待怎么?”素姐说:“俺傻娘娘!不披上甲,怕人指破了脊梁呀!”侯、张两个说完,要待辞了回去。龙氏杀狠的留着,赶的杂面汤,定的小菜,炒的豆腐,煎的凉粉,吃完才去。
龙氏送的侯、张两个出门,扬声说道:“呃!二位薛相公躲在屋里瞅蛋 [瞅蛋——山东方言有“鳖瞅蛋”一说,意谓甲鱼不食不动,以目不转睛地盯着蛋的方式孵化小鳖。这里是怨恨薛如卞兄弟不出房门的意思。] 哩么?别说是个一奶同胞的姐姐,就是同院子住的人叫人辱没了这们一顿,您也探出头来问声儿!您就一个人守着个老婆,门也不出一步,连老婆也不叫出出头儿?您大嫂罢么,是举人家的小姐!小巧姐,你也是小姐么?你就不为大姑儿,可也是你嫂子呀!”巧姐在屋里应道:“我替俺哥那胳膊还疼不过来,且有功夫为嫂子哩!”
龙氏道:“你兄弟两个别要使铁箍子箍着头!谁保的住自家就没点事儿?”薛如卞在屋里应道:“别的事只怕保不住,要是叫人在当街剥脱了精光采打,这可以保的没有这事。”龙氏道:“有这事也罢,没这事也罢,你弟兄两个请出来,我有话合你们商议!”
薛如卞方出到天井,薛如兼见他哥已出来,也便跨出门槛。龙氏道:“是你姐姐也较干的差了点儿 [较干的差了点儿——做得有不妥当的地方,做事有些儿差池。“较+形容词(或动词)+点儿(或些)”,为山东鲁南一带方言的常用句式。] ,您就这们看的下去呀?昨日那吃了亏的女人们,有汉子的是汉子,没汉子的是娘家人们,都往府里告状去了。放着您这们两位大相公家,就没本事替姐姐出出气呀?”薛如卞道:“这怎么出的气呀?年小的女人不守闺门,每日家上庙烧香,如今守道行文,禁的好不利害哩!说凡系女人上庙,本夫合娘家都一体连坐。且又跟着娼妇同走,叫人看着还有甚么青红皂白?可不打打谁?”龙氏道:“罢,小孩儿家枉口拔舌!吃斋念佛的道友们,说是娼妇哩!你见谁是娼妇呀?”薛如卞道:“谁是娼妇?周龙皋的老婆,唐皮的嫂子,还待教他怎么娼呀?要没有这两人在内,那光棍们也还不敢动手。俺如今藏着还怕人提名抖搜姓的,还敢出去照着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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