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回 薛素姐万里亲征 狄希陈一惊致病 第3节
薛如卞兄弟两个都不出头管管。龙氏骂道:“呃!您两个是折了腿出不来呀,是长了嗓黄 [长了嗓黄——长,山东方言,生。嗓黄,即“嗓癀”,侵入咽喉部位的炭疽病,咽部形成脓疱或痈疡,不能发声。] 言语不的?听着媳妇子这们合我强 [强——音jiànɡ,山东方言,争吵;争辩。] ,头也不出出儿,蚊子声儿也挤不出一点儿来!这也是我养儿养女的么?”薛如卞道:“他疼儿的心胜,一个十四五才出娘胎胞的孩子,叫他跟着远去,他女人们的见识,怎么不着极?咱慢慢开导给他,容他慢慢的想,合他汉子商议,他自然有个回转。是不是嚷成一片!”薛三省媳妇方才闭了嘴,龙氏也就停了声。
果然合薛三省商议。薛三省道:“论起来,一个没离了娘老子的孩子,叫他这们远出,可也疼人。你现吃着他的饭,穿着他的衣,别说叫往四川去,他就叫往水里钻,火里跳,你也是说不得的。况且去的人也多着哩,不止是他一个,也不怕怎么的。三哥说的那些话,这是恋着三嫂,怕见去,说着唬虎姐姐哩。你问狄姐夫他那魂哩,敢也不敢!只怕乍听的姐姐到了,唬一跳,猛哥丁唬杀了也是有的哩。你别要拦护,叫他跟着走一遭去罢。孩子家,也叫他从小儿见见广,长些见识。”媳妇子听了这席言语,方才允从。又兼小浓袋自己也愿情待去,要跟着遥地里走走,看看景致。龙氏、素姐齐替他札刮衣裳。
过了几日,素姐领着小浓袋,跟着侯、张两个道婆,一班同社的男妇起身前进。路上小浓袋照旧叫素姐是姑娘,素姐认浓袋是亲侄,寝则同房,食则共卓。一路遇庙就进去烧香,遇景就必然观看,遇酒就尝,逢花即赏。侯、张两个的使费,三停倒有两停是素姐出的。素姐感侯、张两个的挈带,侯、张两个感素姐的周全,两相契洽。
到了淮安,素姐央了侯、张两位师父,三人陪伴一处,走进城内。先到了向日寄住的尼姑庵中,寻着老尼相见,也觉的甚是亲热。素姐也送了个像模样的人事,老尼也淡薄留了素斋,陪了素姐三位同到韦美家中。适值韦美正在家内,一见老尼,又见素姐,又惊又喜。知是要各处烧香,顺便就到任所。送了韦美许多土仪之物,谢不尽他昔日看顾送回之义。
韦美收了人事,叫他的细君速忙设酌款待。那韦美的细君终是怕素姐那两个焌黑的鼻孔,头也不敢抬起来看,话也怕见与他接谈。匆匆吃完了酒饭,告辞回船。韦美收拾了许多干菜、豆豉、酱瓜、盐笋、珍珠酒 [珍珠酒——用红曲酿制的酒,色赤。] 、六安茶之类,叫人挑着,自己送上船去。起先原是萍水相逢,这次成了他乡遇故,恋恋难舍。再三嘱付素姐,叫他一路百事小心,诸凡谨慎。又嘱侯、张两位,叫他凡百炤管。又嘱素姐后日回来,千万仍来看望,不可失信。素姐跟了这伙香头,涉历这许多远路,经过多少山川,看了无数景致,那平平常常的事体固多,奇奇怪怪的事变也不少,只是没有这许多的记撰。
再说狄希陈在成都县里署印。那远方所在,及至部里选了新官,对月领凭赴任 [赴任——同本作“赴在”。“任”与“在”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家乡游衍,路上耽延,非是一日可到,至快也得十个月工夫。狄希陈将寄姐以下家眷尽数接在县衙,每日三梆上堂,排衙升座,放告投文,看稿签押。黑押押的六房,恶碜碜的快手,俊生生的门子,臭哄哄的皂隶,挨肩擦背的挤满了丹墀。府经历原是个八品的官,只该束得玳瑁明角箬叶鱼骨的腰带,他说自己原是中书谪降,还要穿他的原旧服色:
锦绣,素板银带,大云各色的员领。坐了骨花明轿,张了三檐翠蓝的银顶䌷伞,摆了成都县全副头踏,甚是轩昂。县印署得久了,渐渐的忘记了自己是个经历,只道当真做了知县;又忘记了自己是个纳粟监生 [纳粟监生——同本作“细粟监生”。“納”与“細”盖因形近而讹,据文意酌改。] ,误认了自己是个三甲进士,乔腔怪态,作样妆模,好不使人可厌。只是五日京兆 [五日京兆——《汉书·张敞传》记载:京兆尹张敞因杨恽案受到牵累,贼捕掾絮舜于是不肯为敞办案,说:“今五日京兆,安能复案事?”张敞遂收舜下狱并将其处死。后因以“五日京兆”比喻任职时间短暂。] ,人也没奈他何。
正当得意为人之际,素姐朝过了南海观音,参过了武当真武,登过了峨嵋普贤,迤
行来,走到成都境内。依了侯、张两个的主意,倒也叫他在府城关外寻一个店家住下,使小浓袋先到衙里说明,好打点拨人夫牵抬轿马,摆了执事,差人迎接入衙,方才成个体统。素姐道:“我正要出其不意,三不知撞将进去,叫他凡事躲避不及,可以与他算帐。”
素姐主意已定,别人也拦他不住,只得任他所为。雇了一个人挑了行李,雇了一顶两人竹兜 [竹兜——有座位没有轿厢的竹制小轿。] ,素姐坐在里面,小浓袋挽轿随行。打听得狄希陈的家眷都在成都县里,素姐叫人肩了轿,竟入县门。一伙把大门的皂隶拥将上来,盘诘拦阻,鸡力谷录 [鸡力谷录——即“叽里咕噜”,象声词,形容方言的语音语调。] 打起四川的乡谈,素姐、小浓袋一些也不能懂得。素姐、小浓袋回出那山东绣江的侉话来,那四川的皂隶一句也不能听闻。到是那两个轿夫说:“这是老爷的夫人,从山东绣江县来的。还有同行的许多男妇,都在船上,泊在江边。”皂隶不敢怠慢,一面开了仪门,放他抬轿进去,一面跑到衙门口速急传梆,报说:“山东济南府绣江县明水村有奶奶来到,轿已到了后堂。”
狄希陈不听便罢,言才入耳,魂已离身。正在吃完了饭,要上晚堂,恰好小成哥拘 [拘——牵引。这里是牵引着衣服任其前行的意思。] 到跟前,望着狄希陈扑赶,狄希陈接在怀内,引着顽耍。一听了有家乡奶奶来到,把眼往上一直,把手往下一松,将小成哥丢在地下,将身往傍一倒,口中流沫,裤里流尿,不醒了人事。衙内乱成了一块。
素姐在衙门外等发钥匙开门,只听衙内喧说,不见发出钥去。素姐在外大嚷大骂,抱了一块石子自己砸门。开门进来,看了众人围了狄希陈忙乱,传出叫快请明医速来救治。素姐初到,看了狄希陈这般病势,绝无怜恤之心,惟有凶狠之势。寄姐平素泼恶,未免也甚胆寒。家人媳妇、丫头养娘,唬得面无人色,斗战筛糠。正是先声夺人之魄,岳动山摇。
且不知医人何时来到,狄希陈曾否救转,生死何如,素姐怎样施行,寄姐怎生管待,且听下回结束。
迤
——同“迤逦”,曲折连绵。
,“逦”的俗字。